吴翼民：腊月绣粉

江南吴地把揉粉叫作“绣粉”，一个“绣”字，尽显江南人家做活和食物的精细。

进得腊月，吴地家家户户绣粉忙。

何谓“绣粉”？粉何物，怎地能绣？原来早先江南吴地把揉粉叫作“绣粉”，一个“绣”字，尽显江南人家做活和食物的精细。“绣粉”这词儿早先是我从姑妈那儿知晓的，一次去太湖西山岛姑妈那儿过年，那里家家户户筹措过年的食物，村巷里说得最多的一个词儿就是“绣粉”，隔壁邻居相互打招呼最多的就是问：“你们家绣粉了吗？”回应说：“‘绣’过了，糕团也上蒸笼啦。”

由此，“绣粉”这词儿刻印在了我的心上，抚想太湖中的西山岛毕竟不同于数十里外的苏州城，湖中岛闭塞，还沿用从前的词儿，苏州城基本听不到“绣粉”的说词啦。不过老一辈偶尔还会用上一用，比方我的母亲和伯母，到了腊月，也会偶然滑出“绣粉”这词儿呢。

进得腊月，母亲会安排磨糯米粉的活计，摊派给了正放寒假的我等兄弟姐妹。磨粉是个体力活，由男孩来担当。粮食供应相对宽松的岁月，母亲事先淘好、晾干了二十余斤糯米，蒸制年糕和年团正好，除了自己吃外，还得送些给邻居和亲朋，通常到正月半吃过元宵就算尽兴啦。那时节，穿街走巷多的是锻石磨（将石磨磨合面的纹路凿深凿清晰）的匠人，一声声“锻磨子啦——，锻磨子啦——”的吆喝回荡在大街小巷，母亲和伯母会这样说道：“磨子像人牙，用久了就会磨损变钝，需锻上一锻，这样磨出的粉才细腻。”果然，经锻过的石磨磨粉利索且磨出的粉细且匀，用筛子一筛，很少粗渣。

石磨磨的是干粉，偶尔也磨水磨粉，但麻烦得多——浸水的糯米磨出水米浆，米浆流入张口的纱布袋，纱布袋得挂起来滤水后方可派用场，多半用于做挂粉汤团，吃着滑糯，但太过麻烦，且不宜久贮，所以基本不取，只磨干粉。

粉磨妥了，下道工序就是“绣粉”，母亲和伯母必亲力亲为，得如绣花般精细。那时大家庭已然分房开伙，各门户有自己的打算，譬如伯母家，虽然只她和伯父二人，没有小辈，也必自家备炊开伙，到了过年，更需独立门户。伯母总要在“绣粉”时显示出自家的特色，比方蒸制“黄金团子黄金糕”，将秋后收成的老南瓜切块蒸熟，绣入粉中，颜色就金灿灿的分外扎眼，蒸团子的馅心是猪油豆沙或玫瑰酱，前者现制，赤豆笃酥后漂去豆壳，沉淀的豆沙用猪油和白糖炒制；后者是春夏时节用蜜渍玫瑰花制作后留到过年时用，两种馅心都很诱人。我们家“绣粉”只是普通的白米粉，蒸制糕团都寻常。

母亲曾劝伯母不要另外“绣粉”蒸制糕团，只两口子，吃不了多少的。伯母却婉拒了，她坚持认定自家是家里的长房，必得独立门户，其如过年过节，也必得独立门户，要像像样样摆上一大桌菜肴祭奠祖宗亡人。事实也是如此，逢到祭祖仪式，伯父会以长房当家的姿态主持祭祀仪式，一排排的酒盅都得由伯父为祖宗亡人斟酒，点燃香烛也必由伯父操持，还得由伯父第一个跪拜，而后才轮到全家男丁依序跪拜，再轮到全家女眷依序跪拜。我注意到伯父母那一桌上的“黄金糕团”最是显眼夺目。或许伯母坚持自家“绣粉”蒸制糕团就为的在祭祖仪式时凸现这样的效果。伯母坚持自家“绣粉”蒸制糕团还有个用意，那就是馈赠左邻右舍和“走做（钟点工）”，给他们讨个好口彩：“黄金糕团，元宝进门。”

我们家“绣粉”的高潮是大年三十年夜饭过后的“守岁”时分，母亲摆开阵场，“绣粉”用于搓汤水圆，（没有馅心的小圆子）准备大年初一早上吃了“团圆”。兹时母亲绣了一大坨粉就允许孩子们一齐参与搓小圆子。这会儿孩子们甭提有多开心，因为可以借搓圆子捏塑各种形状的小动物哩，多半捏的狗呀、猪呀等生肖，还有就是一个秤砣，夹杂在圆子里，约定明儿一早谁吃到秤砣，谁就是个笨蛋。故而大年初一早上兄弟姐妹们都紧张而兴奋，看谁做了这一年的大笨蛋……惜乎这样的乐趣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起流失了。（吴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