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寻找黑夜

黑夜是人类乃至一切生命最富于包孕的片刻，若是有一天夜消失了，生命又在哪里孕育呢？

有一年春节回老家过年，晚上在儿时伙伴家闲聊，怕老母担心，十点就回了。

走出他的家门，立刻置身于一团团夜的清凉和一片片的黑中。借着他家的灯光，高一脚低一脚，弯弯扭扭地走出一小段路，拐过一个墙角，整个人立刻掉在了黑暗的窟窿里。夜“哗啦”一声沉下来，漆黑漆黑的，厚厚地盖住了整个村庄，也压在了我的身上，不留一丝儿缝隙。我立刻晕了，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宇宙的万丈深渊里。所谓“伸手不见五指”，那是根本不懂夜的黑，真正的黑夜是手伸出去就没有了。

没有光亮的引导我怎么走啊，我上哪儿找我家啊。黑暗中，一抬脚整个人立刻失去了平衡，像一个瘸腿的人，每一次都把脚抬得高高的，小心又小心地放下，踩实了再慢慢提起另一条腿，胆战心惊地一脚重一脚轻地走了几步，还是不行。

没法再走了。怎么办，只好回头来到小伙伴家，尴尬地说明情况，向他要了一盒火柴。他的妻子一个劲地埋怨他，你怎么不送他回去呢，这么粗心。小伙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不能怪他粗心，还真是他想不到的。儿时，我们经常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打夜仗，手里拿着弹弓，从村东打到村西。都是我在他们的额上打出一个个包，打得他们哭爹喊娘的，我是他们的头啊。无论怎么黑的夜里，我根本就不用看脚下，只需用心捕捉对方。他怎么会想到，过了这些年，在自己最熟悉的村庄里我连回家都成问题了。我好尴尬，划拉了半盒火柴才回到家。

回到家里，我恍有所悟，在城里工作几年后，乡村的夜一如既往地黑和厚实，像棉被一样厚厚地盖着，村庄睡在夜里一如既往地瓷实和香甜。夜没有问题，是我在城里生活久了，丧失了对黑夜的适应能力。在城里即便走在午夜三点的街头，仍然亮如白昼。城市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永昼，夜消失了。我不禁又探出头，看了看这乡村的夜空，结实得无边无际啊，被它吞没和包裹着的感觉是多么地温馨。

后来父母走了，我也很少回老家了，可还是时常会想起故乡，特别是越来越怀念那个让我丢脸的黑夜。又多年以后，陪一个城里来的作家在老家小镇出差。处理完公事后，我心血来潮，忽然想起要带他体验一下乡村的黑夜。我自以为得意，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创意——乡村有城里人体会不到的金质的黑夜！

我们偷偷地在半夜里出来，还是来到了我的老家。我要带他好好感受一番夜的黑。

老家是一个海边山村。只见村口的那片土地上，原来春种油菜秋植茄的，现在荒了，堆满了乱石和垃圾，杂草在缝隙里生长。这一切既隐隐约约又清清楚楚。怎么不见夜的黑呢，我们是来找黑夜的啊。四处寻找光源，原来村庄东面那个山弯有一排在建的工厂，尽管在午夜，高高的围墙里仍然发出莹白的亮光。

村前的那块番薯地已经被犁开了一半，另一半晾在那里。森森的光亮中，番薯的小花孤零零开着。番薯叶耷拉个脑袋，夜很深了，它们很想睡了，可是想睡也不能睡，很多作物都是需要经历黑夜才能成熟的。这样的夜让我很尴尬。再看村子里的房子稀稀落落的，白色的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明晃晃地耀眼。夜依然安静，可是在这白刃刃的寒光中，村庄还能睡得香吗？朋友一边感慨一边安慰我，说他完全理解我所描述的乡村里金质的黑夜。

走到村庄的另一头，在乳白色的水汽和雾气中，有微风拂面，芦苇和狗尾巴草在懒懒地相互点头示意。我呆坐着，想了很多很多。午夜三点，远处围墙内响起了隆隆声。我得走了，我的村庄我的夜。

地球越来越亮，夜越来越浅。而黑夜是人类乃至一切生命最富于包孕的片刻，若是有一天夜消失了，生命又在哪里孕育呢？（刘从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