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赋渔：香橼之味

离开无锡的时候，瑾槐书堂的主人送我一只香橼。这是经过严冬之后，挂在树上的最后一只香橼，硕大、饱满，柔和地显着淡黄的光泽。带回南京后，我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一种宁静的橙香，像薄雾一般，在整个书房里弥漫开来，慢慢融入了书香。

瑾槐书堂的读书会，是我的新书《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以下简称《山雀》）的第七场活动，也是最后一场。做完这场活动之后，我的嗓子就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接下来就是春节，所有人都在忙，而我空了下来。我没有出门拜年，大部分时间就在书房里坐着，香橼陪着我。打开的《山雀》平放在旁边。这是文字变成书之后，我第一次重读。我坐在写这些文字的桌子旁，窗外的乌桕和枫杨，仍然和书里写的样子一样。而那只几乎贯穿了整本书的白鹭一直没有来。一直听得到河边树丛中山雀的鸣啭。我当然不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它们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没有谁真正懂得谁。可是我们仍然想懂，我们有许多话要说，有许多的不甘心。

一个人的孤独如同一只山雀。一本书的命运，如同一只香橼。在春天，香橼树上悄无声息地开出暗红色的小花，悄无声息地结着果子，悄无声息地在满树绿叶中慢慢长大。漫长的时光中，无人问津，默默地积攒着全部的能量，成为一只高挂在枝头的成熟的果子。成熟了的香橼沉默地落下来，落在树下的泥土上。若是无人在意，就慢慢地融入土地。它淡淡地散发着自己的味道，直到有人捡起它，放在案头，或者，送给一个喜欢的人。这时候，人们才看到了香橼的美，闻到了香橼的味。只有彼此在意了，才会彼此喜欢，才会懂得。我从来没有离一只香橼如此的近，也从来没有懂得一只香橼如此的好。当瑾槐书堂的主人递给我这只香橼的时候，我的一种一直沉睡的感觉突然打开了，像山雀突然学会了一种婉转的鸣叫。

回到巴黎已经好几天了，路过所有的公园和路边的树丛，我都要看一看，有没有一棵香橼树，枝上有没有一只香橼果。地中海气候，如同我们的江南，也是香橼喜欢的园地。我想，我终能找到。找到了，我就能时时回到那个无锡的午后了。

走过薛福成故居幽深庭院，跨过一座小石桥，穿过回廊，往右一拐，便是瑾槐书堂。书堂就是古老的学堂的样子，两面墙都是落地的长长花窗，窗上是宫灯形的木格，古雅而敞亮。宽大的厅堂里竖着高大的木柱，人已经坐满了。几乎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本《山雀》。他们已经读过了这本书，他们觉得有话想和我说，他们觉得彼此有话要说。这是多好的一个梦里的情境。这里有我想见的人，有我想说的话，有我曾经的青春。

读书会午后就开始了，结束的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团。瑾槐书堂显得神秘幽深，时间在此消失了。我不知道坐在他们中间的我，是一个满怀沧桑的中年的我，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江南大学书屋里18岁的打工人。人的一生被浓缩成了短短的一下午。我们彼此都在试探着。也许我们彼此读懂了，也许我们彼此会错了意。然而，这样一个下午，是我多年来最快乐的。这个快乐一直流溢到深夜，一直到我带着微笑入睡，然后又在梦中泪流满面地醒来。如果有人读过我的《一个一个人》，就会知道我在说什么。我以为我懂得了我在无锡所有曾经的岁月。我以为我重又拾得了错过三十多年的美好。我以为握在手里的时光是真实的，我以为我读懂了最偏远角落里的一脸的笑意。

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总会懂么？也许只是一种幻觉，一个美好的愿景，一个永不可触及的奢望。那个欢乐而悲伤的午后，人群的影子在我的大脑中叠加着，又在冬夜里慢慢散去。我又回到了孤独的我自己，坐在自己桌子的前面，桌上放着那只从无锡带回来的香橼。香橼的味道弥漫在我的每一个毛孔中，我却不知道这是真实还是虚幻。味道都是捉摸不定的，味道总是亦真亦幻。

此刻，我坐在公寓里的书桌边上，桌上摆着我特意带来的那本《山雀》，一样平平地展开，散发着纸墨的香味。这本我自己写的书，从年前到年后，我一直没有读完。里面有着太深的孤独。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在下着。我突然又闻到了香橼的味道，我又看到了瑾槐书堂里的他们的面容，我又听到了他们的声音。那个午后，我们一起大笑，我们一起伤心落泪，我们一起沉默无言，我们一起被小提琴和轻声的朗读带向远方。没有人懂得，此刻我在说什么。然而，只要那天你在，你会懂得。

我们也许永不再见，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群人，走散了，就再也走不回来。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那一天，我闻到了香橼的味道。有空的时候，你也去闻一闻。香橼的味道会重现一切。香橼的味道会吹去时光的浮尘，把那一刻的彼此都懂，变成山雀的翅膀，还有它的欢鸣。一只山雀，从来不会真正懂得另一只山雀。一只山雀，总会懂另一只山雀。

（申赋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