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峭峰：三幅画

我的散文随笔集中，有三幅油画。

第一幅，画家饱蘸鲜黄的丙烯颜料，运笔遒劲，涂抹恣肆；颜料在画布上滴落，蝌蚪般逶迤而下。画家把走向失控的颜料，顺势处理成了某种情绪细节。画面上，只有气质爆裂的抽象，以及被冻结的心理节奏。

这幅画透着狷狂，掀翻了温床，逼人无法昏聩于平庸，逼人去敢想、去行动、去突进。如果允许给林春岩先生的这幅新作起名，我愿意称它为《难以停顿》。

那个秋日，著名艺术家林春岩，发现我的眼眶里满溢对这幅画作的钟爱，他决定将这幅价值不菲的画作赠予我。或许，我不自觉地钝化了他在商业上的计较。反过来，倒让他更加奢侈，奢侈到转而以货币去赎买老友欣喜若狂的一个眼神。

让作品落到钟爱者手里，原本是艺术家乐见其成的，只是市场并不鼓励动辄含混艺术品的商品属性。和绘画沾边的人，是文化圈中最有市场头脑的人。绘画，一开始就可能有买卖意向。但是，艺术家偶尔也会浪起很大的玩性，任自己癫狂一下。春岩赠画，就是一例。假如，画常常很超验，人始终很计算，这种分裂又如何消解？

这幅画挂在我家墙上的时候，我正好在筹划出版散文随笔集《第一个离别者》。既然文集内安放着若干挚友的亡灵，封面的气息为何不可以取自今日比肩的兄弟？我决定把这幅画用在封面上。此时，作为原创者的春岩，说了一句具有奉献意味的话。他说，封面设计时，可以只用这幅画的局部，甚至很小的局部。也就是说，春岩把封面设计的完美，放到了自己这幅大作的完整之上。无论是或不是作家、画家、音乐家及舞蹈家，只要你缀网劳蛛般创作过作品，你就一定能明白春岩对友人的成全到了怎样的境界。

设计师张先生担纲本书的封面及全书包装设计，是我的荣幸。他是当年万里挑一走进浙江美院77级的高材生。出版策划人朱耀华和责编徐曙蕾，都接受用这幅画作为封面设计的素材。张先生以满铺此画为第一设计方案，这就出现了后来文集封面的模样。张扬，确实是有一点的。这幅油画一开始就让张先生惊艳，他不舍得过多裁剪。而我对这幅画作的热衷，已漫过了视觉审美的边界。

第二幅，是一幅有头脸轮廓的油画。画面中央一男戴着礼帽，作者对头像没有做变形处理，也没有对五官做具象勾勒；脸颊之外，有很多斑斓的点状色彩。半超验的头像，用来衬托雨点，哗哗啦啦的缤纷雨点。这幅画，像在表达人对陌生境遇的反应，标题是《彩色雨》。

我看中画中的头像，它可以和文集题目《第一个离别者》勾连出一缕似有若无的神秘。我问春岩，可否把这幅画的标题改为《第一个离别者》，这样就成一幅精彩的插图了。

春岩说：好。

我稳住了感动。

第三幅，是春岩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具有澳大利亚原住民的一些元素，以黑色、土黄和绿色构图。画面上，有两个人以猿猴常用的姿态直臂攀住树干，身体为垂挂状。

此画，是春岩重要代表作之一，被澳大利亚著名汉学家周思教授收藏，后又成为澳大利亚昆士兰州立美术馆的藏品。我给这幅画起了一个名字，《在树上贬低对方的老林和老某》。这幅画，初读具有澳洲的原味，再看又别有意趣。当年，该画甫一完成就炙手可热，是有道理的。我多次端详它，不同状态之下，确实会有不同的顿悟。

我想把这幅很吸引我的画，用作文集的插图，但有朋友说，让人久久挂在树上，总是令人不安的。我代表那些对祥和以及暗示特别敏感的读者，接受了这位朋友的忠告。但是，我仍坚持要把这幅画用进文集。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将这幅画由我重新拼接。其中最大的调整，就是上下颠倒，让人物由悬挂，变成倒立，并将原来的两人变成三人。另起了一个名字：《总之，操练吧》。我将重新拼接后的画，给原创春岩看。他说，OK。这幅二度创作过的作品，就成了《第一个离别者》的第二幅插图。

林春岩是境界很高的艺术家，因为他是朋友，让别人来全面纵论他，或许更为公允、可信并痛快。只不过，我业已留下了另一类语言的评价：我喜欢这三幅画，并愿意它们和我永远相关。

三幅画，让我对人与人之间的成全，有新的体悟。生命倏忽而逝，机会有限，当真诚希望他人快乐时，成全是种有效途径。除了一些必要的原则坚持以外，人们在不愿成全他人时，常以为是对自己能量的爱惜；自觉或不自觉地，以他人的不顺遂，来反衬并放大自己的优势；或者还和怯于担当有关。

请再仔细看看，你对自己的好，真的实现了吗？当你在合理范围内不成全他人的时候。（邬峭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