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傅小平：批评莫言

　　我曾目睹了莫言和一位知名评论家的交锋。

　　2010年夏天，我去复旦大学听在光华楼东辅楼举行的莫言创作研讨会。距会议室仅有几步之遥时，一位穿着制服、体格壮硕的保安大哥看着我，笃定地对我说：他是大师！我知道他说的是莫言。我略略感到吃惊，随后觉得该有所表示，就点点头表示赞同。开会在即，我匆匆进了会场，但一直到会议开始，他的“大师”之声都响在耳畔。至今我也没想清楚，这一声“大师”，是他读了莫言作品后为之折服藏在心里很久只待某个时机发出的由衷之叹？现在想来，莫言作为“大师”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了。

　　对莫言的作品虽然赞赏者甚众，却也不是没有对他本人的批评，乃至大加挞伐的。我曾目睹了莫言和一位知名评论家的交锋，评论家哪里架得住莫言如黄河之水般奔腾不息的“我控诉”。于是一向被认为宽容大度的莫言，也被打上了批评不得的标签。

　　2009年年底，我就《蛙》这部长篇小说，采访过莫言，一股脑儿向他抛出了很多质疑。那时，我只是想既然这部长篇我读出了那么些疑问，为什么就不能当着他的面问问他呢？当我硬着头皮把那些会让一般作家感觉难堪的问题都抛给莫言后，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是极为诚恳地一一做了解答，说到紧要处，他还大度地说，要是出书前给我看看，就能避免一些遗憾了。这是他的谦辞，但我却分明能感受到他的真诚。其实，后来我自觉质疑得过了，心有不安给他发了短信表达歉意，他很快就回了。他说，他刚回家，我认真读了他的书，我批评得在理。

　　两年后，莫言以《蛙》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又过了一年，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蛙》可谓是助他获奖的“临门一脚”。这似乎反证了我当时的质疑的确有些不公道。但到现在，我也坚持认为，倘若做一个客观的评价，《蛙》很难说是莫言整体创作中最出色的一部。

　　自步入文坛始，莫言就给人一种丰富多变的气象，但他最初的创作并没有摆脱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至今，当谈到《红高粱家族》，我们还会习惯性地从其中寻找马尔克斯的影子。也因为此，围绕莫言到底有没有读完《百年孤独》，还是的确如他自己所说，仅仅只是看了这部伟大小说的开头，几乎成了众说纷纭的一段文坛轶事。当读者和评论家纠结于此类问题时，莫言却已经一路高歌向前。经由《丰乳肥臀》《檀香刑》的闪转腾挪，到了《生死疲劳》，他开始大踏步后撤，他娴熟自如地运用章回体，似乎要重新唤回中国古典小说的活力。而到了《蛙》，他则令人意想不到地重拾在当今文坛上已少有人问津的书信体。莫言的“变”蕴含了他巨大的写作抱负。事实上，无论莫言如何求变，从《生死疲劳》到《蛙》，他都执着于一个不变的梦想，即对重大命题做出一种小说式的“解读”。

　　成为“大师”后的莫言，总是面对着这么多摄像机，少了自由，讲话都没有原来那么有趣了。作家苏童不禁感慨，诺奖之重，让莫言头顶桂冠，身披枷锁。“他所有的写作其实都是把那只手从枷锁里探出来，要把这个枷锁打碎，要把桂冠摘下。”诺奖给莫言带来了巨大的声誉，也显然带来了无形的压力。

　　好在获诺奖后，莫言经过几年的沉寂，于近年陆续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戏曲剧本和诗歌。虽然莫言对评论界一直强调：“想说什么说什么，别光说好话。”但当年那种正面交锋的场面是难以再有了。这或许并不妨碍莫言对自己的写作有清醒的认识。他说，一个作家如果在某个方面跌倒了，爬起来的唯一办法就是用笔写作。他还在那本《盛典：诺奖之行》里忆及当年与张艺谋、姜文、巩俐在《红高粱》剧组的往事时感叹：“现在我们都有名了，但可惜我们老了。如果让我抛弃所得的所有的奖项和荣誉回到当时的青春岁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去。”（傅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