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美的智慧

中国的传统，充实之谓美，不美必空虚如物。

如果一个世纪以来，人们的焦虑主要是物的焦虑，那么现在，美的焦虑正在弥漫。

我们时代的焦虑是美的焦虑。乡愁，就是一种美的焦虑。

一到假日，数以亿计的中国人就抛弃他们已经小康、中产的物质世界，潮水般地涌向已经荒凉、越来越遥远的穷乡僻壤，古迹废墟，那些在唐诗宋词中已经赞美了数千年的故乡，昔日陶渊明所谓的“桃花源”。画栋雕梁已不再，回首处，落日苍烟，水泥如雾。

进步，方便，实用，立竿见影（一天等于二十年），高速、漂亮，规范、焕然一新，高大上，有意思，但是不美。

美被普遍地理解为一种装修、整容、象征运动。（人为地赋予某种意义、某种价值、某种好处）。例如对成功的象征，何其普遍。新的就是美的，有利的就是美的。美的堕落，美缺席的时代。“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老子）

中国古典的美乃是大巧若拙，大音希声，道法自然，师法造化。有包浆（时间的痕迹）的东西才是美的。

对有的（意义）的无限贪念，导致马克思所谓的“异化”，异化就是美的消亡。

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道法自然，就是道法大地先验之美。《易经》说：“美利天下。”李白：大块假我以文章。子曰：尽美矣又尽善矣！美在第一。美才是人的生活，美必好。不美的生活乃是动物性生活。美是一种唯有人才有的德性，美德乃是对物的超越。

“唯有作为审美现象，世界与此在（或世界之此在）才是有理由的。”（尼采）

汉语的“文明”一词，就是通过文（美的表现）照亮人与生俱来的动物性黑暗。“文明以止，人文也。”（《易经》）

美的本质是无。康德所谓“无目的的目的性”，无（道）是无时间的，美是无（道）在时间中的表现。有无相生。只有人知道无这回事。有无相生，生命在阴与阳，有与无之间获得超越性，活泼泼地（王阳明）“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动物只知道有。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于艺就是游于美。道、德、志并非人为的意义、意志。而是人之为人的去蔽，超越。仁者人也。

老子说，“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玄德，就是美德。

无德的“宰式”占有乃是动物式的占有，美必消亡。

《易经》说：“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孟子曰：充实之谓美。美令人成为君子。不美的世界是动物世界或者唯利是图的小人世界。不美的世界乃是空虚的世界。人最大的危险就是丧失美，丧失对动物性的超越，重返动物性的黑暗无明。

中国世界观是以美为善，不美必不善。

与西方以追求真理为善不同。

所以中国有诗教。诗教就是美教。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是美的尺度。

文人乃美之守护者。

海德格尔：“美乃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现身方式。”“真理乃通过诗意创造而发生”，“美与真理并非比肩而立。当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它便呈现出来”。

真理的本性乃是自由。修辞立其诚，诚就是自由，诚是无意义的，无意义就是自由。朱熹说：“诚者，合内外之道（合内外之道，就是去除意义的遮蔽。意义是外道。）便是表里如一，内实如此，外实也如此。”“诚是在思上发出，诗人之思皆性情也（性情就是魅力，灵性，灵魂之类。异名同谓）”性情本出于正，岂有假伪来得底。思便是性情，无邪便是正”。子曰：诗三百，一言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无意义，只有无意义，美才向意义（解释）敞开。

不美的事物都是人为，做作。一定要赋予事物一个意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道法自然”，一旦做作，美马上被遮蔽起来，人为只令美消逝。

自古中国，在政治经济上总有起落。而在美这件事上一直领先世界。书法乃人类一切艺术之极。早在唐朝，日本人就渡海来长安学写诗、学艺术、学烹饪、学盖房子、学如何生活。

李白《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在日本人看来，中国乃是他们的希腊。但人们向希腊学习智慧，而不是生活。框架结构源于帕特农神庙，神已离开，史上最空虚的建筑。

纵观世界历史，仅中国创造并普及世界最美宜居的，画栋雕梁之四合院、美食、美服、美游、山水画、山水诗……正是海德格尔所谓：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栖居。宋是世界诗意之栖居的典范，可谓其时世界最美之国，士大夫（苏轼、欧阳修、黄庭坚……）无不逝于美宅。余波延及明、清。郑和下西洋，满载美物（青花瓷器，陶瓷、丝绸……）令夷邦目瞪口呆。

中国的传统，充实之谓美，不美必空虚如物。不美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那只是动物生活。以美为尚，是中国文明为世界贡献的一个被十九世纪以降一直被冷落的真理。

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费孝通说。（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