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于日常与传奇之间酿美酒——读沈嘉禄专题散文集《上海人》

上海人总是被他们之中优秀的文化人予以及时而热情的表达。沈嘉禄的新书《上海人》，是一部专题散文集，“写给上海和上海人的情书”。沈嘉禄建立了庄重与谐趣交互辉映的叙述语调。庄重是基于对上海百年文明史的剖析，谐趣是所有文学手段能够表达的人们的精气神。在《上海人》中，作者引用了中外37本有关上海的著作，它们织成于氛围，表达于自然。在很透气的结构里，全书宏大又人文、丰富又细致地吸引你快乐阅读、感动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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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是一位多产作家，有关处境、事件、细节、人物，注重形象表达。历史中的上海人，受外来影响的上海人，热爱自己习俗的上海人，这是上海人的多重综合形象；而“我”，出生于石库门、做过记者、熟悉弄堂也见证新尚的作者，是真挚、生动的个体上海人形象。“我”的朋友，那些数不尽的满身上海经的可爱之人，作者与他们的交往是书后的隐性故事。

形象性必定使得文字表达深具感染力。《上海人》的选材是在日常性与传奇性上下功夫。日常情景是小说家的强项，传奇性是思想者的灵光进入与探幽努力。日常性与传奇性构架了上海之城的肌理，它们的平衡则产生了吸引人的文学魅力。“土山湾”“东方的涅瓦大街”“洋泾浜英语”“有轨电车”“弄堂蒙太奇”都是上海的传奇，而《太阳底下的那杯咖啡》，鲁迅先生、田汉、施蛰存、冯亦代、成仿吾、夏衍、董乐山、曹聚仁、何为的那杯咖啡，终究显示了上海特定的骄傲。

“茄人头”用来形容上海女性，呼之欲出，形象凸显。《上海人》中，出现不少上海本地方言，上海人感到亲切有趣，非上海人会好奇玩味。在沈嘉禄过往的散文里，不时可见对母亲的回忆，操持多子的大家庭、勤劳能干心灵手巧的妈妈，由作家的自我感情上升到文学图腾。“要在那密密匝匝的屋顶下挤出立足之地”，要让局促有限的现实开出最美丽的花朵。解读、欣赏有渊源，“茄人头”的“茄”，在上海的各个时代，都有其精彩：1949年后，参与大上海建设，争取独立的经济地位；对家庭生活与家庭建设无所不精，“能一把掐准男人的七寸”；“上海女人天生就是巴菲特”，在计划经济时代，已经就是家里的精算师；敏感于时尚，“善于捕捉一切有助于提升生活品质的信息”；上海最早的女校裨文女中创办于1850年4月，100多年间渐次先进的女校传统，建党后的爱国运动，培育着上海女性的世界眼光和勇敢精神。上海女性有着“自强不息的风骨，自尊自爱的品性，百折不挠的柔情”。“茄人头”之称似乎是把上海女性的美市俗化了，但该词气场与仨字发音妙不可言，它引发读者检阅赞叹身边无数强硬内里、柔曼在外的出色的上海女性。她们每个人的奋斗史都堪称一部小说。在《旗袍重塑了上海女人》此篇中，有这样一个细节：“百年旗袍展”的策展人张莉告诉作者：展览开幕前一天，来了一位眉清目秀的老太太，快八十岁了，名门之后，她捐给上海艺术研究所十多件她闺秀母亲家传的旗袍，连捐赠证书也不要。“这些旗袍很重要，我个人并不重要。”老太太说。沈嘉禄说：“我相信这样的老太太在上海肯定还有，她们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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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气的城市出产大气的女人，男人也毫不逊色。《谢之光，是真名士自风流》像是精简的短篇小说。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谢之光以画广告出名，兄弟姐妹全靠他供养。“回顾上海美术史时，史家将他与金梅生、李慕白放在三足鼎立的位置。”谢之光住在石库门弄堂里向前来拜访的陆康讲生煤炉，柴爿要架空，使空气上升，煤球才会引着而燃烧，其秘诀与画画留白的道理是一样的。“文革”时站在电影院前没钱买票，构思着往来行人如何入画。他将每天从太太那里领取的两毛零花钱如何花费，一样样其味无穷地讲给心事重重的评弹演员杨振雄听。在绿杨邨饭店吃饭，兴致所至，当场画画送人，厨师服务员人人有份。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与陆康笑谈画艺。“表面悠闲，内心沧桑。”这八个字的画外音，读来回味良久。沈嘉禄写到谢之光当众画画，春节前穿着女儿给他做的的确凉棉袄罩衫，先前顾忌到袖口沾上颜料，后来看看大家，再看看新衣裳，突然大喝一声：“我吓侬点啥！”干脆将整个衣袖压在画纸上了……这样的名士真是会流芳百世。

命运往上升腾与往下跌宕时，最能见出人的品性与风骨。逆境中洒脱，低潮期风流，贫瘠中高贵，这样的老上海人令新上海人懂得：见过世面之人理想的境界、美的境界，就是“内心沧桑，表面悠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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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嘉禄以美食家与美食文章闻名上海。喜欢他在美食篇中将文章所涉食材悉数罗列以至穷尽，就像喜欢他写到老城厢的马路时将所有的路名一条条都不漏下。美食与路名的本身，就是一个有内涵有情怀的词语，让人欣赏与琢磨。这是作家写实观察的功力所在，同时也是作家的一种世界观。“怀揣诗意，由小而大。”曾经读过的《手背上的一撮盐》，如今放在《上海人》的大结构里，突然读出了另外的意味。遍尝美食也是一种诗意，是在最日常之处体现求真求勇的浪漫精神。或者说，是把一颗对待生活的浪漫之心、寻求真谛的勇敢尝新，发挥在了最日常的事物之上。

《上海，一座照顾穷人的城市》，并不曾在其他书刊上读到过这样的标题。此篇当作《上海人》全书的结尾，仿佛是另一种意义的开始。“有国际视野的人，一定会赞成我的观点：一座伟大的城市应该这样——让有钱人放心地将资本与其他生产要素投到这里，通过合法经营不断发展壮大；让没钱的人肯出力、出大力、出巧力，辛勤劳动终究能收获可以预期的回报，最终成为业界翘楚也不是梦幻泡影。”时刻提醒自己“上海人都是苦出身，对穷人要有同情心”的沈嘉禄，他当然是上海的热爱者、记录者；一种骑士精神，人对城市的，也是显而易见：忠诚、谦卑、坚毅、虔诚。几十年来，他的朴素一直掩盖着他的高贵。这一次，他的书封面终于做成了闪耀的玫瑰红。（南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