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邓倩：杀年猪

奶奶心软，注定成为不了屠户，不过她适合喂猪。她深谙烀猪食之道，在灶台上支一口大铁锅，劈柴柈子点着，煮沸井水，然后用铁锹搅和苞谷面和碎菜叶，哐哐地倒进食槽里。一群膘肥体壮的猪循声而来，在猪圈前拱来拱去。那一身肥肉，不光是奶奶的千瓢水万瓢糠，更是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天，奶奶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去猪槽，而是闭门谢客，犹如老僧入定。

爷爷不一样，他能在火塘前不换气地一阵喧哗，告诉我们如何杀年猪。他敢闻腥味，敢见鲜血，敢尖刀戳准颈项，敢伸手掏猪的五脏六腑，眼不眨心不跳地完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自是没见过这样腥风血雨的场景，但往往一听到猪凄厉的嘶鸣与众人拉拽的吼叫，我便明了杀年猪的时刻到了。

我有时忍不住拉开窗帘，瞟一眼楼下的动静。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大汉把猪的四蹄捆起来，把它抬到沸水滚烫的锅台上烧烫。他们不忘在它的脚踝处割一道口子，并插入一根锋利的钢筋，喊上几个肺活量大的人，对着口子使劲地吹气，这时猪像气球般圆滚滚地鼓了起来，人们见机迅速用绳子把口子扎严实。小孩们见状拍手，嚷嚷着，用小竹管从尿泡口插入，拉响吹气游戏的预备铃。

倏忽，眼前闪过一道锃亮的刀光，爷爷便用宽刃的铁刀反复刮毛，之后用一根铁钩把猪身倒挂在墙边的木梯上，熟稔地开膛破肚，并剃掉它的排骨，逐一分好猪油、内脏、肥肉。我“嘶”的一声，别过脸。

等我到了现场，大人们已经对猪大卸八块，随处可见猪肠和猪毛。东屋西屋的人端着红色塑料盆，往其中倒入适量的醋、白酒、生姜、食盐、酸菜等佐料，接着流水一般盛放猪头肉、猪耳朵、猪肝、猪蹄子等，有些厨娘会把它们精加工成回锅肉、炸酥肉、炖排骨、烧肥肠、煮血旺、炒猪肝，就等着几十双筷子齐刷刷地伸进来。

奶奶通常会将猪耳和晒干的萝卜丝捣鼓在一起，顺手撒上辛辣的辣椒粉，将它们塞入备用的土陶罐中，似乎忙碌可以稀释她淡淡的哀愁。山区的女人个个都会缝补浆洗，织锦挑花，还能搋猪肠子。她们掌握着力度，避免透亮的猪肠被捅出个洞。随后她们将它们悬挂在日头下的竹竿上，用针精准地戳一戳，让红彤彤的血珠子缓缓地渗出来。其他剩余的肉则用盐腌制，用粽叶包好，成排地挂在灶屋的梁上，等待着柴火的烟熏火燎。鄂西人世世代代都这样处理猪肉，物尽其用，让巍峨的山脉中蓦地增添出烟火气的层次感，仿佛在完工的水墨画上增了几条绝妙的皴染笔法。

酒足饭饱后，大家来到火塘前烤火，用火钳夹着柴灰里烤熟的花生、红薯、洋芋，哪管眼前火苗直蹿，干柴噼啪。缠着驼色头帕的爷爷卷起沾泥的蓝布裤，露出干枯的皮肤与凸起的青筋，从火塘里拔出长烟袋，将烟嘴在胳肢窝里擦一擦，抽起旱烟来，情不自禁地摆古，语调悠长。家族谱仿佛被编成了朗朗上口的歌谣，太爷爷为一村保长，吼一嗓子，率众开荒，稳定生产，庇佑老弱病残免受欺压。

每一年，五湖四海的亲人们都会克服武夷山的皑皑白雪和逶迤山路，踩着花花绿绿的炮屑纸，置办年货，就为这么一口年猪饭，让这段亘古不变的习俗焐热被寒风吹冰的心。（邓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