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像懂一只猫那样懂人——邬峭峰散文随笔集《第一个离别者》读后

简约，是因为语言已无法涵盖他所领略过的一切，而紧锁眉头，也许是希望我们不至认为他经历过多而对一切凡常皆抱以不屑。事实上，读完这本《第一个离别者》，你会发现，他写下的那些细碎生活，细节情绪，正是他所珍惜的真相。好吧，换一句通俗的话来说，他貌似有点高冷，但其实，他很温暖。在我眼里，这大约应该算是“高级”的人类情感表达。顺便说一句，“高级”这个词汇，在全书中出现十一次，当然，还有五次“假姿假眼”。

图说：邬峭峰

五十篇散文及随笔，无需归类，不论写童年记忆，校园生活，青春年代，抑或海外岁月，无不是写人。小说家一旦提笔，便是时刻动用着敏锐的心性，对人的把握，就有了并非流于表面的微妙性、深刻度，以及力量。

他写《父亲》，打动到我的是父与子的较量与胶着，以及“识破”，这种父子间的心照不宣在《带鱼1968》中被回顾。人生得以认识自己，认识父辈，要经历过多少沧桑之后才可得？成为父子，也许是一趟修行。我想，他不是一个温顺的儿子，至少在精神上他保持叛逆，但他是一个孝子。孝有三：大孝尊亲，其次弗辱，其次能养——《礼记·祭义》。我在邬峭峰的文字里读到的，并非完全对标得上这三种。在我的个人词典里，有一种更为深入与潜藏的孝，那也许是更广阔的、对父辈人性与精神的接纳、理解和爱。

他写《阿娘的水獭皮大衣》，一以贯之的简约与精致、直接而立体兼具的语感构架。他洞悉女性之付出的天然使命感和责任感，并为之悲悯。他对于集功利与无私、泼辣与贤惠于一身的宁波阿娘的揭露式体谅与懂得，皆令我动容。阿娘不自知的付出，以及自我约束，在所有不自知地获取着的人群中显得荒诞而令人悲戚。他的勇敢，坦诚，甚至调侃的叙事，令人对阿娘的孙儿，也就是作者，产生某种敬意。所有的获得都不是天然的，只不过有人在给予，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发现的真相。

他写同学、友人，并用一首加缪的诗，解读什么是朋友。他写人，这些人的独特甚或奇怪的性格和做派，皆被他认为是需要去理解和包容的存在。我想，这也是作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亦是那个需要别人去理解与包容的、一定程度上的“怪人”，并且，他也许会把这种“怪”，看做是与众不同的个性，以及特立独行的创造性表达。

他写赴澳留学生群像，并非置身事外，带一丝透彻的犀利。他是其中之一，于是不怕嘲讽，更多时候是自嘲。而嘲讽的背后，是体恤，是同情，是对那些赤手空拳的生命与命运之手博弈的赞许和感佩。戏谑的文字成为他的掩体，一如他紧锁的眉头，掩饰的是他不想高调示人的宽阔胸怀。那些颇有传奇性的出国故事，在纨绔与忧伤的复调叙事下，变得无需意义，只需怀念。

他写学生时代，包括小学、中学、大学，以及母亲的五七干校。回忆是暖色调的，那些独占他记忆库一方寸土的人物，以他们的个体行为诉说着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征和烙印。与海外生活比较起来，这是少年更为丰润与积极向上的生活，虽然他隐约发现成人世界的集体沉沦和并不愉悦的心情在脸庞上的显示。文字亦是带着躁动的、并非因为满足而显现的得意，和那些意气风发的青年一起，他假装玩世不恭，同时小心翼翼。

虽然是散文及随笔，但故事依然好看，那是因为，他不流俗于风花雪月式的表达。在这本书里，浪漫主义也许被看做浅薄，他耻于把笔墨留给任何小资情趣和糖水风光片。他每一次嬉笑怒骂，都像是一支小号，在乐队庞大的和声下发出一次次努力击破沉闷空气的悲怆奏鸣。对，是小号，不是唢呐，你永远不会觉得那种悲怆是卖惨。虽然，有时候你会感觉用力过猛，但他就是那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理想主义者的人，而他又自知情感丰沛，有太多能量与思考需要输出，而那个触发他灵感的隐蔽的东西，就在他的文字里。

他也写动物，在读《汤姆》的时候，我甚至觉得邬峭峰就是汤姆（一只加菲猫）本猫。他对汤姆的解读，就像在解读自己，或者，汤姆的容貌行迹，表达的正是他的内心。它是他的外在，他是它的内核。我是汤姆，我酷，我忧伤，我敏感，我退让，我优雅，我有尊严……这就是汤姆，或者，我眼里的邬峭峰。而读到《王老师的笑》的时候，我立即惊诧了五秒钟。王老师说：如果你连猫都能懂，那还有什么人会是你不懂的呢？翻译家王智量先生的话，像是对作者的某种期待，从那以后，“懂”是他为文为人的至尊追求。

待至读完全书，我终是有些明白了，这本书，写的就是一个字——“懂”。懂人，懂动物，懂自然，懂自己，以及，试图去懂这个由生命和非生命排列组合构架出的复杂而又神秘的世界。我想，熟知或新近认识作者的人，或多或少会因为他时或表现出“懂”的样子，而觉得他有点“老嘎”。我猜，他知道有人这么看他，但他一定会如同在《两次暗示》中那样回答：我有点像在自夸机灵或自诩命大，我并不介意这种误会。

更大的自信，也许就是来自这样的自省，抑或，像探索一只猫那样，探索到人心。（薛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