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定胜糕

元宝形状的定胜糕粉妆玉琢，刻着“定胜”两个字，气宇轩昂。

江南地区的老百姓一直认为只要有任何和元宝相似形状的食物，总是过年的宠儿，讨个口彩，比说一百遍“恭喜发财”来得实惠，吃进肚子里的元宝，总有种落袋为安的心安理得。在这样的元宝崇拜氛围下，定胜糕似乎更胜一筹，粉妆玉琢的元宝形状，刻着“定胜”两个字，气宇轩昂，有点双重“buff”的意思。

有哪一个包邮区的孩子没有在考试这一日吃过“定胜糕”呢？我永远记得初中的某一次期末考试，考完语文之后，忽然有点天旋地转，脚底下打着旋，同桌扶我坐下，轻声问，是不是没吃早饭？我想起来走得着急，早晨确实只喝了一杯牛奶。他想了想，从抽屉里掏出一对定胜糕，分我一只。冷的定胜糕味道并不算好，一入口，糯米粉的碎屑黏在口腔里，无语凝噎，而后是扑面而来的甜，感受到豆沙馅，但说来奇怪，吃了两口，刚刚还七荤八素的脑袋居然渐渐沉静下来，甜成了我人生里第一支镇静剂。我对同桌几乎感恩戴德，正欲感谢他，却见他略带懊恼地一拍脑袋：“完蛋了，我妈说要吃两个才能考一百分，现在分你一块，岂不是只能考50了？”此话一出，正咽下最后一口定胜糕的我似乎比他更为沮丧，因为他的那块“50分”尚未下肚，我这边的“50分”已经板上钉钉。一分钟之后，我的同桌成为我心目中认定的全宇宙最善良的人，因为他慷慨地将另一块定胜糕让给了我，虽然，最终我也没考成一百分，但定胜糕的魔力，我从此领教了。

关于定胜糕的来历，说法可谓众多。一种说，此为南宋时苏州百姓为韩世忠的韩家军出征而特制的，也有说是杭州百姓为岳飞的岳家军出征而特制的，总而言之，取的是“定胜”二字，出征一定胜利。

又有一种，认为“定胜”是“锭榫”的音讹。薛理勇在《点心札记》里说：“有人以为‘定胜’原为‘锭榫’‘定榫’。古代建筑材料中没有如水泥之类的黏合剂，在大型的石构建筑中，如建设石桥时石板与石板难以固定在一起，于是在两块相连的石板上各凿和的凹槽，再用铁浇铸一形的铸铁，嵌入石槽中，像木制家具中的‘榫’，把石板固定相连，故称‘定榫’，其形似银锭，于是也叫做‘锭榫’。”周旺主编的《中国名点》也采用了这样的讲法：“定胜糕是江苏省苏州地方著名的传统特色面点，因其形状如定榫故定名为‘定榫糕’，由于‘定榫’与‘定胜’在方言中谐音，后来便逐渐称它为‘定胜糕’了。‘定胜糕’寓意吉祥，含有安居乐业、欢天喜地的意思，所以每逢当地民间祝寿，建屋和乔迁等喜事，一般都要备用此糕，这个习俗一直流传至今。”

第三种说法，是我从冯梦龙讲述的一个笑话里看到的，“定胜”原本是“锭胜”——《笑林广记》曾经记载了这样一个笑话：“一蒙师见徒手持一饼。戏之曰：‘我咬个月湾与你看。’既咬一口。又曰：‘我再咬个定胜与你看。’徒不舍，乃以手掩之。误咬其指。乃呵曰：‘没事，没事，今日不要你念书了，家中若问你，只说是狗夺饼吃，咬伤的。’”把饼子咬成了“锭胜”糕形，马三立的相声也许是从这里借鉴而去。

定胜糕也不仅仅是请客的华丽装饰，抗战时期，西南联大也流传着一个关于定胜糕的故事。彼时，教授们的生活一样清苦，校长梅贻琦也不例外，梅夫人韩咏华曾经在1981年撰写的《同甘共苦四十年——记我所了解的梅贻琦》中回忆起这样一件事：

教授们的月薪，（1940年后）就只够半个月用的了，不足之处，只好由夫人们去想办法，有的绣围巾，有的做帽子，也有的做一些食品，拿出去卖。我年岁比别人大些，视力也不很好，只能帮助做做围巾穗子。以后庶务赵世昌先生介绍我做糕点去卖。赵是上海人，教我做上海式的米粉碗糕，由潘光旦太太在乡下磨好七成大米、三成糯米的米粉，加上白糖，和好面，用一个银锭形的木模做成糕，两三分钟蒸一块，取名“定胜糕”，由我挎着篮子，步行四十五分钟到“冠生园”寄卖。月涵（即梅贻琦）还不同意我们在办事处操作，只好到住在外面的袁复礼太太家去做。袁家有六个孩子，比我们孩子小，有时糕卖不掉时，就给他们的孩子吃。有人建议我们把炉子支在“冠生园”门口现做现卖，我碍于月涵的面子，没肯这样做。卖糕时我穿着蓝布褂子，自称姓韩而不说姓梅，尽管如此，还是谁都知道了梅校长的夫人挎篮卖“定胜糕”的事。由于路走得很多，鞋袜又不合脚，有一次把脚磨破，感染了，小腿全肿起来。

“定胜糕”至今在昆明仍有售卖，但已经不知道是不是西南联大教授夫人们留下的遗风。曾有友人带我去尝了一次，很小的店面，这里的定胜糕颜色没有江南地区的娇艳，入口也没有豆沙馅料，秋风瑟瑟，揭开热气腾腾的笼屉，满目仍旧是“定胜”两个字，这是属于中国人永远的乐观与豁达。

定胜糕，我相信一直会流传下去的。（李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