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现在的位置:首页 > 夜光杯 > 夜读 > 正文

梅子涵:两个箱子

来源:新民晚报     作者:梅子涵     编辑:王瑜明     2024-03-28 14:22 | |

拎着两个箱子回到了原处,也是走到了不同的另一处。

那一年的九月十七日,我带着两箱子书下乡去,到了海湾边的农场砖瓦厂。

一个寝室住七个人,四张双层木床,箱子放在一个下铺空床上,别人的也放在那儿,它们互相挨着,箱子上放吃饭的碗,洗脸的盆……安顿好之后,很年轻的心里,恍惚都心甘情愿安排了自己的一生了。

每天劳动,体力都在劳动中。下乡的那天早晨,几个同学来送我去人民广场,老丹拎着一个大的皮箱走在前面,走走停停,脸涨得通红,其他同学拎另一个柳条箱,也哼哧哼哧。

老丹问我,箱子里装的什么啊?我说是书。他撇了一下嘴:“太多了!”我们那时只有十八九岁,但是老丹撇嘴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很成熟的老阿爸。

老丹那时已经分配在建筑公司上班了,他是一个剃头师傅的儿子,个子全班最高。

他接着又像是蛮认真地加了一句:“多带一点有出息。”

他说这话的时候更像老阿爸。

老丹也喜欢读书。他喜欢读《说唐》《水浒》一类的书,每一条好汉的名字和本事都熟透。他总是昂着头犟犟的样子,虽然从来不见他打过架,但是眼睛一瞪,很像班里的第一条好汉。

我每天都要在箱子上拿饭碗和脸盆,但不是每天都从箱子里取书看。劳动至上,体力澎湃,大汗淋漓,是最好的形象、景象。我们是离开了校园,从城市来这儿,没有课桌,没有书桌,开始另一种成长的。那时有一个很响亮很严肃的词:接受再教育。

数学就是认真计算每一天的产量,也稍微计算一下自己的饭菜票。诗全在那红颜色的砖瓦里,烟囱耸往天空,飘出的白烟也算是我们的抒情。

我会想到老丹说的“太多了!”

下雨天,不出工,我躺在床上,躲在帐子里看看书。

晚上有时也会读。寝室灯光很暗淡,人也疲劳。暗淡的灯光,从寝室的顶上泻下来,透进帐子,只有一点儿微光了。每一个夜晚都是暗暗沉沉的,人像一个倦困的眼睛微微挣扎,一闭一合。家里隔壁的建平爸爸为我打了一个薄薄的折叠小搭板,我用1.5的视力照明着纸页间的模糊,读几行,读几页,海湾的月光探入蚊帐。很久以后,我读到父亲的日记,有一页上写到:“我的儿子,你现在正在做什么呢?”父亲那时在远方,不在家中。

这样拼接起来的情形、意境,也是那么动人、美好。可惜,我读到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我无法给他描述月光的探入。我的父亲,是那么喜欢读书的人,学的是经济学,写下的语句中总有文学软软的气息。我非常爱他,也喜欢想象没有看见过的爷爷,家乡的人告诉我:“你爷爷年轻时出过诗集。”皮箱就是父亲留在家中的,柳条箱是母亲的嫁妆。

老丹说:“多带一点有出息。”出息不是非要有多大成绩,月光探入蚊帐文字明媚时,心思、心情都是优良的。

有一个夜晚,我去窑上上班,手里拿着一本《静静的顿河》,遇上高中生李镇东。他说:“手里还拿着书啊?”

我给他看看封面。他说:“我读过的,特别喜欢,是很浩大的史诗。”

晚上一个人烧窑,加完了煤就坐下看会儿,它和劳动的技能没有关系,也不指向未来的路,只是黑夜间的度过。我为砖坯加煤,它陪着我。

后来,我在上海的报纸上写了一篇很认真的幼稚文章:《农场也是大学》。后来,砖瓦厂也办了业余大学,我和李镇东一起办。他说,好啊,我们一起办!

他总是讲着很好听的普通话,不太讲上海话,缓缓的优雅,从不大声嚷嚷,是骨子里的文明人。打着很好的乒乓球,却也是优雅和斯文,角度却又令人手足无措,刁钻得十分好看。

他说他讲历史吧,我说那我讲哲学,我还讲经济学,我们也都讲讲写作和文学。

他总是很客气,让我多讲讲。我尊敬他,让他多讲讲。他是高中生,我是初中生,他的水平比我高。

李镇东慢条斯理讲课的时候,书中的光都在他一句一句的话里,在他总是平静的神情中。如果学业不中断,不下乡,他是一个可以当大学教授的人。

夜校在医务室旁边,一排我们自己制出的砖瓦平房里,平房前的花坛里,种着石竹,它们在盐碱地上好不容易地开着花,很好看。

李镇东后来回到上海,进了制药厂,当了厂长。

一个傍晚,我在路上遇见匆匆行走的他,问他去哪儿,他说,去上夜大学。他很开心的样子。我说,不吃饭吗?他拍拍拎包,说买了面包。

我也常常和老丹他们聚会。老丹喜欢喝黄酒,酒量不大,兴致总高,喝着眼中便有些迷蒙。他问过我不止一回,但是问过以后忘记了,就又再问:“两个箱子呢?”

我告诉他,早就带回来了。我考取大学,两个箱子就和我一起回到家里。

他又说,太多了,带那么多,拎得腰都要弯下。

我们都长大了,他这样说,也不觉得他像老阿爸了。

也许是带得太多了!其实带一些就可以。我是天真地以为要一直待在那儿的。那时的我,并不真懂知识,真懂人生,差得非常远,只以为应该带着书,塞满箱子,便最像一个青年人的样子,正气,正经,很进步。农场和未来都在黄浦江的对面,我如同带上了一条自己的船。一切都是不甚清楚的,但一切都很美好,有许多的隐约浪漫。

我未能多么有出息,但是在海湾边的十年,箱子和我在一起,我的饭碗和脸盆放在它的上面,箱子里的书我虽没有都读,但似乎一直都被它们暗示和支配,也像是有一个甲板能被我站立,心胸、心愿都在江面、海面,不计较细小,不纠缠琐碎,只喜欢审美,只愿走在明亮处。

拎着两个箱子回到了原处,也是走到了不同的另一处。(梅子涵)

今日热点

网友评论 小提示:您要为您发表的言论后果负责,请各位遵守法纪注意语言文明
您还能输入300
最新评论 [展开]

新民报系成员|客户端|官方微博|微信矩阵|新民网|广告刊例|战略合作伙伴

新民晚报|新民网|新民周刊|新民晚报社区版

新民晚报数字报|新民晚报ipad版|新民网客户端

关于新民网|联系方式|工作机会|知识产权声明

北大方正|上海音乐厅|中卫普信|今日头条|钱报网|中国网信网|中国禁毒网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ICP):沪B2-20110022号|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3|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0909381

广电节目制作经营许可证:(沪)字第536号|违法与不良信息举报电话15900430043|网络敲诈和有偿删帖跟帖评论自律管理承诺书

|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044号|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590号|沪公网安备 31010602000579号

新民晚报官方网站 xinmin.cn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