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姥爷的书院

知知1岁到4岁期间，每年来姥爷的书院住很长时间。

书院在天山脚下的村庄里，一个很大的院子，长着年龄比姥爷大好多的榆树、白杨树，还有老杏树和苹果树。书院菜地种着各种蔬菜瓜果，包括土豆、玉米和草莓。知知每天去几趟菜地，摘喜欢的黄瓜和西红柿吃。有时蹲在草莓地里，吃够了再起来。

知知是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早晨鸡叫三遍时醒来，一刻不停地玩到晚上，星星和月亮出来才肯睡觉。跟很多孩子一样，她会自己玩，自己跟自己说话，会说出许多大人看不见的东西，会把没有的当真。

姥爷说，孩子两三岁时还分不清梦和醒，晚上的梦和白天的生活连在一起。这是多么天真美妙地把梦当真的童年。知道梦是假的时，孩子就长大了。

知知的姥爷是作家，写了好多书，知知还不识字，让姥爷讲书里的故事。姥爷说，书里的故事等你长大了自己读吧。孩子到世上，首先是来亲身感受阳光雨露，闻草木花香，亲眼看自然万物的。姥爷给知知讲院子里的故事，讲没有写到书里的蝴蝶和蒲公英，讲随处可见的鸟和虫子，讲吹过树叶和眼睫毛的风。

知知喜欢在院子里捉迷藏。

姥爷在小说《本巴》中也写到捉迷藏游戏。赫兰藏在碎小的紫苜蓿花朵后面，藏在飞成漆黑一团的蚊群后面，藏在母牛哞哞的叹息声里，藏在青草无边摇曳的影子里，赫兰以为自己藏得足够隐秘。书中写了三个不愿长大的孩子，他们最先藏在母亲身体里，被父亲找到。后来藏在母亲怀抱，藏在小声啼哭说话的幼年、童年，都被大人找到。那些大人，喊叫着从童年少年里把他们捉出来，让他们做大人，干大人的事情。

所有会玩捉迷藏游戏的孩子，都想藏在不被大人找到的童年。结果呢，都被大人找到，一个一个长成大人，然后又回头，去找藏在童年的自己的孩子。

院子里的树，姥爷从来不修剪。

姥爷说，树想长几个枝是树的事，修剪树是人的想法，不是树的。

我们是到一棵大树下生活，不是一棵树在我们的屋檐下生活。

树是这个院子的主人，我们来的时候，那棵大榆树已经长了一百年，松树和大杨树也长了七八十年，树上的鸟和蚂蚁，也都繁衍了几十代，都是我们的长辈。

在这个院子，每棵树都蓬勃茂盛地生长着，树的所有想法，都长成了枝，生成了叶，结成果实。

书院的大杏树下面，长着一片小杏树，都是落地的杏核发芽长出来的。

每年春天，都有村民来挖小杏树，去栽到他们家院子。姥爷也挖小杏树栽到果园外的山坡。

一棵杏树的小苗，已经走到村庄里很多人家的院子和山坡，长成一棵棵杏树，开花结果。它们的杏核，也会在树下发芽，长出小杏树来，被移栽到更远的地方。

杏树就是这样，漫山遍野地种植自己，春天杏花开时，所有杏树的花香，在风中相互闻见，它们会认出自己出自同一棵老杏树，所有的花香汇聚到老杏树这里。

那时我们一家人在老杏树下乘凉，麻雀和野鸽子在树枝上叫，蚂蚁排队上树，知知数树上的蚂蚁，鸡在土里刨虫子吃，虫子生出更多的虫子，一层一层的虫鸣，响在一阵一阵的杏花香里。（文/刘亮程 图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