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刘齐：卡车故事

　　开大货，也不总是惊险，大部分时间，都是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才是真。

　　与卡车司机小张同行。他开的是欧曼，和另一个司机轮班，一人开几个小时，换下来睡觉。不在旅馆睡，没这笔开支。在车上睡，歇人不歇马，驾驶楼里有卧铺，有暖壶、黄瓜和方便面。被子很干净，没有污痕和烟味。小张视车为家，看不上邋遢行为。但是白天黑夜，总睡零碎觉，习惯成了自然，即使休假回家，也睡不安生，一有动静就醒，没有动静也醒，迷迷瞪瞪，惦记着接班。还不敢太直腰，怕撞了脑袋。

　　我喜欢卡车司机这一行。当年在美国，曾跟我友马大京合谋，共同开一辆大货柜闯荡天涯。美国卡车司机挣得多，但是行业垄断，外人很难进入。计划未成，羡慕犹在。休息区，加油站，碰到卡车司机，总想多看两眼。回到国内，看见卡车司机，羡慕之外，又添了几分亲近。我们这个小张，在外闯荡多年，勤勉顾家，从来不采路边野花。唱小调儿的说不采白不采，哪有的事儿？别说野花，午餐都没有免费的。小张每天给老婆打电话，跟两岁小女儿视频交流，用好玩的儿童口吻。小张也跟老板通话，干干巴巴，报告进程。老板心细，给车后身装了摄像头。

　　我说真不错，怕你们变线、倒车时，不安全。小张说，主要是怕货不安全。小张他们开卡车，车速很快，茫茫戈壁，崇山峻岭，大河小川，丛林果园。从林子经过，白天很惬意，有树荫，不晃眼。晚上比较危险，月黑风高之际，没准儿哪棵树上猫着“现代时迁”“公路游击队”，趁机跳到车上行窃，神不知鬼不觉，摄像头也不觉，死角。拉别的货怕偷，拉服装家电什么的，更怕。这些货值钱，轻便，一箱箱往下甩就是了。哑巴物不会求救，运牲口能好一些？未必。运牲口过偏僻地区，最担心爬坡，爬坡时车速慢，贼容易上来。这时卡车已经倾斜，后厢板一开，猪啊羊啊，呼啦呼啦，顺势往下滑，一个也不剩。可是下了车，还不四下逃散？逃不了，早有同伙等在一旁，连圈带赶，上贼车，进贼窝儿。有了情况，即使察觉，人单势薄，也难以制止。小张不是镖局的，没练过螳螂拳铁砂掌，生命第一，卡车第二。还有碰瓷的，讹人的，随便弄个花样，你一停车，他就贴着玻璃要钱，不多要，一张百元红票即可。有一回，贴上来的，竟是一个熟脸，前两天刚刚讹过。熟脸也认出小张，笑了，敲敲车窗，放行，算是盗亦有道。

　　我与小张同行，坐的并不是他的卡车，而是宁波到上海的长途大巴。小张是新疆人，卡车常年在西北和东南沿海之间穿梭。这次他临时有事，想从上海乘火车回家一趟。大巴行驶在杭州湾跨海大桥上，四周皆是波涛。小张突然问：大哥，你是记者吧？为啥这么问？因为你爱问问题，还戴着眼镜。戴眼镜的多了，这车上就好几个。也是，小张说，记者都爱问好人好事，大哥问的都是……小张措一措辞：都是惊险故事。又说，我们开大货的，也不总是惊险，大部分时间，都是开车停车，装货卸货，一天到晚，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才是真，我说。是啊，小张说，不管怎么样，跟过去相比，现在好多了。说完就笑：大哥，我觉得，你还是挺像记者的。小张长得瘦小文静，不太像开大卡车的。我说，我们开小车的，最怕大卡车了，横冲直撞，泰山压顶。小张说，大车还是守规矩的多，都要养家糊口，哪有几个不要命的？（刘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