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晓夫：蜕变

几十年过去，画面中所塑造的人物至今看来还是那么可爱，岁月并没有弄旧他们。

许久不见我自己的这批画了，当得知它们被选入画册《俞晓夫作品精粹》，再度发给我过目时，我才依稀记起来。光阴荏苒，几十年过去，实在是久了点，有些陌生，但很亲切。画面中所塑造的人物至今看来还是那么可爱，岁月并没有弄旧他们。

追根溯源，便于人们去追寻我的心路历程，我想找出点端倪来说透，但一忖，犹豫了，我反问自己，能说得透吗？其实是没有十分的把握，琢磨了一下，决定还是先从我自己大概是个什么样气质的画家说起吧。

原本我依据自己的能耐，度量过自己，应该找一份白白净净的职业，做个精致的职业插图家，小打小闹、松松爽爽的，见好就收。也许还因为是过敏体质，作画行笔如游走，只凭感觉。幽默画、版画、水彩一并涉猎，但后来却偏偏学了油画专业，一个讲究分量感的、要去担当史诗般宏大愿景的、深沉如托尔斯泰长篇小说的、创作思维上必然会选择灵魂拷问的大写人格力量的专业。

对我来说，仅仅是小聪明已不能满足，深刻和厚度才是目标。但由此事态就变得复杂起来，要协调好两个完全不同的自己，轻松幽默加深刻哲理，结果弄得自己的内心独白常处分裂状态。好在这画画本来是玩的事，这地老天荒的，真到节骨眼上，管他呢，洒脱点呗。

再细挖下去，我首推是夏葆元对我的影响：逼人的才气，优雅的高级技法，灰色格调的气质。让我早早看准，确定导航定位，找到了一个不可替代的高级楷模。第二是苏联《星火杂志》，一厚本插图剪贴，可以说是世界级插图百科全书，我从头临到尾，了解了插图中黑白关系，装饰点缀的所有美妙之处，还有最关键的是高尚的文化意味。其中的平基舍维奇，这位至尊的俄国先生的插图几乎就是概括的油画黑白稿，可以说我至今沿用。第三是库克雷尼克塞三兄弟的插图画集，寥寥的水淡墨浓，又是包浆的疏朗逸笔，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从中让我领悟到批判性知识分子可贵的、带有病态的冷幽默，这对甄别画面是否有格调是不可或缺的，我是当精神读物常揣在怀里的，因为它能解决难度问题。第四，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我曾是上海人美社连环画创作的业余作者，断断续续经常从基层被借调出来，工厂七年一半在外。跟老法师毛震耀先生学会了从草图，粗稿，再精稿，最后再墨线完成的整个过程，也曾被他带出去赴河北涿县下生活，开了眼界。记得当时在出版社业余作者群里，我的水平一般般，还看不到将来，记得对阿楚（张培础）是言听计从，这种跟班式的经历对于人生来说是太重要了，尤其是年轻的时候。

后来考上戏剧学院。在当时那个于无声处的年代，能够幸运地在其间研读三年，是一种命运的救赎和馈赠，可以静静独处，仰望星空，自己去遐想意大利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那个星光大道。恢复并领悟对艺术圣殿无比神圣的敬畏，从而产生存在主义性质的独立意志。一、系统地开始油画短期、长期的交替训练，尤其是长期作业，太重要，它最能对位将来的大创作。跟对了一个老师方世聪先生，比较起陈逸飞、夏葆元他们，他的油画用笔我认为更接近欧美的传统技法，欧美的经典画法讲究大气、风流、挥洒、快感，用大笔触来整体调整画面，但凡世界级大师谢洛夫、费钦、索罗亚、萨金特、列宾等都是这一路。对了，还要充满敬意地提及一个人：巴巴！这个有刀劈一般、高度概括的造型能力，比伦勃朗还会用光的罗马尼亚大画家，简直是一个魔术师，莫依申柯已够炫技了，没有想到他更甚。二、泡图书馆，如饥似渴临摹进口画册，专挑法国印象派，偏爱德加，尤其是苏联时期的《星火杂志》上发表的大型创作，无一遗漏地潜心细读或临摹。三、陆陆续续在寝室里完成了一本连环画创作，并耐心等待稿费制度的恢复（笑话）。四、毕业创作：《纪念太平天国》，决心追随俄国画家苏里柯夫，画出像他《缅希柯夫在贝罗夫镇》《近卫兵临刑的早晨》那种大悲悯的历史画，立志走批判现实主义道路。

毕业后幸运地被陈逸飞相中，分进上海油雕院，这是想都不敢想，就是做梦也不敢做到的事。我居然能和仰慕已久的陈逸飞以及魏景山、王永强做了同事，和他们一起骑车去宁波路看内部电影，成就了一道最亮眼的风景。当然还有留苏的肖锋，老肖！后来他去了浙美当院长，我再见到他想改口，叫他肖院长，他说别扭，还是要我叫他老肖！所以坊间大概只有我叫他老肖。有一阵子天天借他留苏时的习作临摹，定好规矩，早借晚还。他非常赞许我这样做，我跟他说我这样也算是留苏，他的灰调子，白加黑加橘黃是张好方子，应该说在留苏的学生里，在调子的运用上，他是掌握最好的一个。

回过来再重点说说陈逸飞，一个几乎完全像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传奇人物，一张小风景居然成了外交礼品，一个普普通通的水乡小镇因他而赫然成为世界名胜。逸飞兄乃天生一个大人物，我对他是既熟悉又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就是和常人不一样，是个拥有大思维和英雄主义内心的人，当然同时也是个思路缜密，精致的理想主义者。构思创作从来是大处入手，落落大方，俨然是一个学院派，堂堂正正，造型能力独步天下，创作构思总是以天下为己任。他的座右铭式的口头禅：画画，一个是要有贵族气，一个是要有派头。

所以我看画也是先看有没有贵族气，有没有派头，好坏先放一边，对人对己一视同仁。很多学生总说俞老师画画改动真大，已经蛮好了又改掉，其实就是派头没出来，在逸飞那里是通不过的，他人虽已不在，但那双眼睛还在。画画是干什么的，不就是图个派头么？（俞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