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AI“闯入”800年梨园戏，结果不是为了爱？

走进长江剧场黑匣子，首先看到三面屏幕上闪现着中英文对照的“2X23年12月23日，欢迎来到人类艺术文明数据库上海站”。舞台分两层，第一层与观众席齐平，第二层在屏幕包围处，台上更像是有着800年历史的梨园戏的常规舞美——一个可坐可卧的长条箱，旁边还有个字幕机，只呈现梨园戏《大闷》的唱词，与周围三块屏幕处于不同平面。在舞台最右侧，通常在戏曲舞台“入相”处，有一位身穿全黑中装，带着白色面具的男演员，以机器人顿挫有力的肢体，走、跑、跳……这是福建省梨园戏传承中心日前在沪上演的赛博朋克版《大闷》的开场。能让当下AI“闯入”最古老的、拥有800年历史的梨园戏，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上方面，已经领先中国戏曲界一大步，几乎可称之为“划时代”。

首先，该剧解决了西方戏剧写实与中国戏曲写意之间的叙事障碍。西方戏剧更像是影视剧叙事逻辑——注重情节起伏、人物塑造，求“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故事。相比之下，中国戏曲更追求的是人物塑造以及随之粘附的角儿魅力，故事更像是“远山如黛”般的存在，只求意境美。如《大闷》，展现的就是源自明传奇《陈三五娘》中，五娘对陈三的思念。这是一出旦角独角戏，如果演得不典雅优美、婉约动人就会很闷。曾静萍传承自老艺人的这折《大闷》，就是梨园戏旦角的“天花板”。赛博朋克版导演曾龙，毕业于中戏导演系，熟稔西方戏剧理念。面具AI男演员的加入，使得原本的独角戏有了对话之人且形成了戏剧悬念——观众始终好奇AI男会如何推进剧情？他会与她怎样交流？

其次，该剧赋予了当代视角对于古老戏曲的回望与凝视。剧情，其实是从AI男搜索“人类文明数据库”开始的。这位行动不怎么流畅的面具人的所思所想，折射在三面屏幕上。他觉得当下世界喧嚣，可有简单、纯粹、安静的所在？电脑给他的答案，是梨园戏《大闷》。与当下信息爆炸，一个人就是一个信息茧房且各执一词的情形不同，同样“宅”在闺房里的五娘对陈三的爱的表达，纯净、执著、唯一。这个答案，似乎是个隐喻，也似乎就是现实。如今，谈个恋爱，首先要求对方“提供情绪价值”，亦即能让自己开心，而不是为对方不计成本地付出……

因此，现代与古代、技术与艺术、人工智能与梨园戏形成了双线交织的彼此推进。AI男从舞台第一层最右的“观众”位置，开始观摩舞台第二层梨园戏女演员演绎的《大闷》。AI男被赋予了一个功能——此时，他是剧中的观众，也代表了该剧的观众。什么是梨园戏？《大闷》讲什么？三块屏幕上都有字幕充分且扼要的解说。这既是当代视角的体现，也是艺术普及的必要。当前有多少人知道发源于宋元时期的泉州的梨园戏，比有着600年昆曲的还要“大”200年，被誉为“古南戏活化石”？接着，AI男不满足于仅仅做观众。他开始模仿鼓师甚至琴师，把自己的一条腿抱起来当做乐队里的横抱琵琶——这姿势与敦煌壁画里的琵琶弹奏法形似，这就又是西方戏剧的演剧方法了。观众看得忍俊不禁，又佩服其中巧思。

再者，该剧提出了AI与戏曲相撞后的思索。按戏剧逻辑，没有平白无故的角色，没有平白无故的动作——AI男的出现，是否预示着会与《大闷》五娘“相遇”，只是，是以怎样的方式呢？AI男显然被五娘的古典戏曲美感染，试图从三大块屏幕间隙寻找突破口，均遇到警报声。但是，当他身披陈三的戏曲服饰上台时，第一层舞台开始升了上去——此时，古代与现代，以写意的方式时空融合了。披着陈三服饰的AI男，似乎成了五娘始终翘首以盼的情郎。两人好像“对唱”了一曲。但是，当五娘为他脱下戏服之际——这个动作既写意又写实，似乎是为归家的爱人做出的惯常举动，也似乎是剥去了AI男的“伪装”；似乎也可以理解为五娘只是摩挲着情郎的外衣，而她的陈三并没有真的回来。露出AI男这个“非人”面目之后，忽然大屏幕上显示：“加载过热”——AI技术如果运算量过大就会宕机。果然，全剧就在这里结束，留给我们很多探讨的空间。

该剧的主题是什么？当AI男没有宕机的时候，我们可以理解为这是一部如同《牡丹亭》那样的爱情剧：“情不知所已，一往而深”，可穿越时空、穿越虚拟与现实，依然炽热。当AI男瞬间宕机的时候，我们又可以理解其主题为技术向艺术臣服，乃至技术向人臣服，只有人创造的艺术，才是技术不可企及的境界。

对于该剧主题的探讨甚至引发AI专家的好奇。他们认为，如今AI技术早已超越了剧中的呈现，AI男应该举止更加丝滑，头脑更为敏锐，情感更为丰富。当前，AI发展的焦点就是——AI应该是止步于成为人的扶助工具，还是应该不断以人的目标去精进？如果是后者，那么AI男在剧中，与五娘的差距会更小，戏剧冲突的形成会更弱……

无论如何，自戏曲界能掀起对AI的前景讨论，已经是一个超越单纯的爱的人类命运共通的主题。仅为此，也要为梨园戏与AI的并轨鼓掌！（朱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