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民艺评丨响与不响，都不是问题

有人说，小说《繁花》是江浙沪读者的幸运，但在作为写作者的我看来，反倒觉得北方读者更幸运——虽是上海语态，却又人人能读懂。原著不同于西式小说，难得鲜见的“话本体”，经作者之口，说了张三讲李四，将烟火百姓人家的世俗百态，于纸上绵绵不绝，娓娓道来。

小说版《繁花》，主打一个“慢”，慢工出细活，几十万字捧在读者手心，自然也需耐下性子慢慢看，慢慢回味。

据作家金宇澄同名小说《繁花》改编电的视剧，出自更加擅长精雕慢琢千锤百炼的导演王家卫之手，历时多年日锻月炼，镞砺括羽，赶在葵卯年的年关下从天而降。精雕细刻成剧后的《繁花》，是否保持了原著的精彩与魅力？

该剧的故事，围绕男主阿宝展开。讲述其如何从阿宝，华丽转身为宝总。浮云朝露的上世纪90年代，表面上看，电视剧少了小毛跟沪生的阿宝，还是阿宝吗？

阿宝当然还是那个阿宝。

看过原著的观众都心知肚明，小说的含金量，在于文本中时时刻刻呈现出的上海地域文化、弄堂人情世故，甚至偶尔乍现的方言俚语。外省人听不懂的上海话，复而又复，反增其味，是文字以外的另一番趣味。

我在未曾看过该剧之前，听闻坊间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说“墨镜王”的作品，观众通常需要看了再看，甚至重复刷好几遍，方才略知个中深意。事实是，《繁花》电视剧上映不过一周，我周遭的朋友，上至耄耋之年，下至零零后，无不例外地先在央视八频道看完普通话版，立马再刷沪语版。由此可见，电视剧版《繁花》的真情实意，足以安老怀少矣。

剧中阿宝说，万一失败,就当放了场烟花。

有观者不过才刚看了个开头，便急着表态，跳将起来急赤白脸道，这还是小说里的阿宝？

当然是。

电视剧版的阿宝，缘何面貌一新？

游本昌出演爷叔，为剧中人物锦上添花。经由老爷叔调教过后的阿宝，更多儒雅与隐忍，教养刻进骨子里，而非喊口号。这亦使得电视剧版的阿宝，纵然是翠绕珠围，在灯红酒绿的夜上海，丝毫不显突兀。

镜头中，老爷叔看着面前耳目一新的阿宝，不禁双目温润，连带着屏幕前的你我亦眼眶里汪着泪——美人老去，英雄迟暮，盛年难在。老爷叔在阿宝身上看见了年轻时风光无限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你我？

第二集中，阿宝要救被外商爽单想要跳江自杀的小宁波，谁知忘记自己不会游泳，最终还要被小宁波救下。《繁花》原著粉说，分不清苏州河跟黄浦江，算不得真的爱《繁花》，爱上海更是无稽之谈。

回忆是脑海深处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最新的剧情中，阿宝说，“我曾经毫无保留地爱过一个人。”

1978年，宝总还是一个钟表零件厂的机修工，雪芝是13路公共汽车的售票员。因长相出众而被称为“13路之花”，一时万人瞩目。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阿宝亦不例外。

只要是戏剧化的，虚假的悲哀，观众都能接受。

两个人慢慢好上没多久，雪芝家里有香港亲戚回来，须臾，雪芝嫁去香港，之后离婚，再后来开公司，月入两万。

第十三集中，雪芝回上海看阿宝。阿宝还是阿宝，二人相约十年后再见。而雪芝只想知道自己离开阿宝是否会后悔。男人成功与失败，在某个时代，与利益息息相关。而阿宝正是因为受到雪芝的刺激，找到刚从提篮桥出狱的爷叔，他发誓要出人头地。

如何发家致富？做生意，做外贸。

玲子追问阿宝，以前的女朋友漂亮伐？进而再问，比我好看？

阿宝不响，接着慨叹，好看的，变成一条金鱼游走了。

电视剧几句话，貌似一笔带过的情节，原著里是极为浪漫，充满神秘色彩的一段过往岁月。荧屏前有人觉得看得不过瘾，远山雾罩，好办呀，请移步，亲自读一读小说版《繁花》。

十四集中，雪芝递名片给阿宝，英文名蓓蒂。阿宝迷惑，她说自己从小到大就听过这一个英文名字。这一刹那，原著小说里阿宝念兹在兹的蓓蒂，在电视剧版附身于雪芝。乍看出人意表，却在迷离的瞬间，不禁慨叹，这是导演自原著衍生出来的情结，意外的完美而和谐。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故事，阶柳庭花，芬芳迥然。繁花再美，最终不过萎成花泥。人情再好，亦不过入土化骨。这世间，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珍惜眼前人，活好当下是必然。

《繁花》原著中的一千多处“不响”，在王家卫看来，“不响”并不代表沉默，而更可能是一种留白。这也是一个创作者的底线跟态度。且借剧中阿宝之口，向汪小姐进一步诠释，缘何人人都说上海人拎得清？王家卫面对记着娓娓而谈，“凡是我不想讲的、不能讲的，或是讲了为难自己、为难别人的，都化作‘不响’......”

从心所欲，无惧等待。十年磨一剑。记忆中，王家卫说话语速不快，音调不高，永远节奏平稳，语气笃定。他认为只有“自己给自己定规矩”，而后“从心所欲而不逾矩”。

正如电视剧《繁花》中，王家卫针对一些“不响”，给出个人视角解读下的“补白”——“是什么让阿宝成为宝总，一夜之间成为时代弄潮儿？书里没有提过，但我们可以补白......”言下之意，如同画家作画，留白处恰与原著相辅相成。“我们没有能力还原足本的《繁花》，但是可以给出一个在原著里看不到的上海阿宝。如果观众看了觉得有趣，且意犹未尽，请去细读原著小说版......”是明确而清晰的态度。

眼下，随着《繁花》的热播，黄河路迅速成为打卡拍照者热佣之地。剧中场景，与上世纪九十年代几乎同出一辙，几乎一比一搭建。镜头不禁勾起太多上海人早已久远的记忆。啊，黄河路朝着你我走来。

眼下，电视剧版《繁花》原著粉与追剧党观众呈现两极分化。但无论你是否读过原著小说，倘若只是一味挑毛病，任何一种艺术都有其别样的美感，小说如此，影视剧亦然。观众对心目中上海的想象，或者对真正镜头中出现的上海的观感，一定千差万别，实属必然，也属自然。正如同拍一部武打片，某个慢动作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表现某个特殊姿态。必须慢动作，风衣才会变得飘飘然，才会好看。

不记得在什么书上看见过这么一句话，“但凡成为艺术，就没有好坏之分，但起码满足两个要求，一是符合美学原则，再就是有新鲜感......”

《繁花》电视剧的播出，并不能简单片面的给与“好或不好”这般硬性的理解，正如导演面对记者采访时说，个人的精力有限，一部剧多人合作，只要有统一的审美就好。

试想，倘若将整部小说统统化作镜头搬上大屏幕，《繁花》小说里几十上百个人物，拍下来只怕是一百集也拍不完，不现实更不可能。倒不如“以点带面”。导演王家卫在两分钟的对话访谈中一次又一次轻言细语，掷地有声，面对网上风起云涌的嘲讽甚至谩骂，他习惯性淡淡一笑，永远的标志性儒雅。而我想说的是，“无故加之而不怒，无论《繁花》作者，无论电视剧导演，道相同者方才相谋。”众人喜闻乐见的是，终将十年磨一剑的《繁花》改编电视剧搬上大荧幕，作为跨年惊喜。好！

有人说，生活的时代不一样，即使是原著作者金宇澄个人甚是喜爱的人物，当下的年轻人未必喜欢。比如阿宝的初恋雪芝。

王家卫心里有一种明清小说中朝代兴亡的感慨与情怀，他骨子里的文学气息，岂止仅仅只是一个“小资”可以囊括？墨镜后面藏着的灵魂，是属于古代士大夫的更为浓重深厚的气质。而这一点，恰恰与原著小说作者金宇澄同命相连，这情感细水长流，温馨而长久。

诚然，时代的车辙滚滚，人总是要向前，但人有时也需要回头看。

前途空洞迷茫，起码过去还有文字跟小说人物可以依凭。而文本改编电视剧，故事势必会出现断裂感。省略许多，方才可以构成一个故事，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好比中国山水画，远山淡淡，貌似只是轻轻地划一根线，笔触精到，着墨巧妙正在于此，倘若把山腰山脚天上地下统统都描绘个遍，已然不成画矣。

原著改编电视剧或电影，本就是一次崭新的突破。言下之意，不必非要沿袭某种叙事风格，更大的突破在于，驻足于修辞，以及超出原著以外更不为人知的东西。（王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