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想为自己造一辆慢吞吞的黄包车，自己坐着，自己拉

不是年少、年轻的岁数了，不再那么热切地盼望着新年到来。

希望日子慢慢走，像头憨厚的小毛驴，而不是骏马奔腾。

总是奔腾多可惜，高铁疾驶，一个小时已经从一个省闯入另一个省，好像根本没有窗外：小河清澈，四方田地，农家炊烟，朦胧山脊……世界只剩下了匆匆出发和抵达。

旅人不只是出发和抵达，途中的看见、听见也都是他们的内容，是票价包含的，丰子恺的漫画《半票乘客》画的正有这意思。几个半票的小孩，跪在窗口的凳子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窗外的风景闪过，天性兴致勃勃，不辜负路途，看得比全票乘客还要多。

一生的人，本来就是一个大途中的人，小途中组成大途中，一段一段，一节一节，一章一章，虽然不是事先的构思、谋局，开头和结尾也由不得自己的铅笔、钢笔，但终究也是一本很个性的长篇小说。有的段落像诗，有的章节零零落落拼不成散文，有的是一场滑稽戏，有的则还是真真实实的一个童话。这个长篇小说完全不似茅盾奖、诺贝尔奖的那个长篇小说，谁也没有标准来评选你，它是要靠你自己来解说的，只要你善于讲述，情理是情理，意外是意外，任何一个段落都有吸引力。

我们固然还是要欣赏、佩服那些靠写小说安抚、激励世界的人，可是我们也必须为自己感到骄傲：从小到大语文课成绩也许都平平常常，没有得过作文奖，甚至未被老师夸赞地讲评过，字也写得像蟹爬，可是一生一本长篇小说却写得起起落落，掉进一个坑，爬上一座峰，流不成大河，也有池塘，自己是自己袖珍版长征路上的士兵，也是指挥自己的小班长、大将军。茅奖得主、诺奖得主是写成了给别人读，写的未必是自己，不会写印刷体小说的我们，写出的是不印刷的自己。经典不是非由别人宣布，平常人个个都有不印刷的经典，不仅说给别人听，更是讲述、诵读着给自己听，不仅有笑容也含泪。

一天、一年、一生时间，快得就像一个扶手电梯上的时间。

一会儿就上去了。一会儿就结束了。

停不住的。

在停不住中停住了看看，听听，就是让停不住的在心里留下，留下些值得的流连忘返，那会是当时的触动，后来的感动，流连忘返就是停在了停不住里。在停不住的扶手电梯般时间里，前后左右都会有些美丽、美好，无数人的一生钟情和爱不正是如此相遇的吗？还有无数的小欢喜、小动情。

那个可爱的动画片歌曲唱着十来岁小女孩千寻的心里之声：“就此告别吧/水上的列车就快到站/开往未来的路上/没有人会再回返/说声再见吧/就算留恋也不要回头看。”

它真是符合年少和年轻！

可是我们，还是想细嚼慢咽碗中的这一餐，吞咽下的是春的下秧、秋的收获，辛苦人生，换的是一口口的味道，仔细地尝出盐鲜和油香，是活出来的智慧和珍爱。慢悠悠地溜达，数着脚下的步子，踏下珍惜，抬起也珍惜，是看似潦潦草草、大大咧咧的多少年练习而成的数学、哲学。

其实，年少、年轻时，除了喊着热烈而生硬的口号，也是会想起更小时的游戏和糖果，后来的课堂和连衣裙，语文课本，数学考卷，黑板一擦一地粉笔灰，铅画纸上的小房子和烟囱、弯弯云朵、弯弯小河，体育课上的长跑道、足球场，音乐课上学会的旋律和歌……

可是年少、年轻，不急急忙忙也被驱赶着急急忙忙，不然进不了想进的学校，得不到该得的职业证，抢不到票，上不了车，不把米背回家，锅朝天，那更是没有炊烟没有命，活着毕竟还是长篇小说的第一章！

抒情、缠绵被搁在了十三岁的路边，三十岁的途中，那正是生命的段落大意规定的省略，从简才可以走往丰富，急促换得往后的从容。

一往直前和频频回头是不同年纪的标题。写完了《青春之歌》，才荡漾在了《金色池塘》里。到了《老人与海》的年纪再出海捕鱼，那的确是弘扬了精神忘记了情理。写作的人是海明威，阅读的人是我们，可以那样读，也可以这样读，不同的年纪不同的读法，不讨论共同结论，讨论共同结论既不是文学的规定，也意味着人生的不成熟。

我以为自己成熟了些了，便接着就以为，他们写他们的文学小说，我们写我们人生小说，文学小说本就是看着人生小说而写的，人生小说也看着文学小说而落笔，彼此有些信任，彼此也自信，这应该是可以的，这当然是可以的！

我很想为自己造一辆慢吞吞的黄包车，自己坐着，自己拉，可以随意停在想停的巷子和弄堂，没人来贴条要罚款。

也那么想坐回到绿车厢的窗口，那硬木板的座位也舒服，挤着坐下的陌生旅人，相互打听来处的乡下、去处的城里，说着零碎的人生、情景，不防备，不欺骗，互相照应，车轮在铁轨上缓缓停下又缓缓启动，俯身窗口，买一小包花生米，几个茶叶蛋，不先进的年月，拮据的旅途，心平和，呼吸平和，每一段路程都有记忆，像温温的老酒，袅袅的香气，缭绕成岁月小故事，常在心里蹦蹦跳跳。

我想起小时候乘慢火车慢轮船，途中时间不长我会惆怅，很快就下了火车下了轮船，我总是频频回首，看着那些仍旧站在甲板、坐在车窗口的人，觉得没有人再比他们开心。外祖母催我：“快走吧，毛毛！”

原来我小的时候已经有些珍惜和缠绵。

催我的外祖母在很多年前已经下了她的火车和轮船，不知去向。

虽是不那么热切地盼着今年过去，明年来到，但是来到终究还是偏要来到。说着慢些，说着珍惜，并不是害怕和颓丧，那个可爱的动画片继续唱道：“每个恋家的孩子/都要扬起远行的帆/生命无限渺小/却同样无限恢弘/你为寻找或是告别耗尽一生/也足够让人心动。”

“亲爱的旅人/你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穿过人群走过人间/再去往更远的远方/你灵魂深处/总要有这样一个地方/ 永远在海面漂荡/在半空中飞扬/永远轻盈永远滚烫/不愿下沉不肯下降。”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唱得也是浪漫飘扬！

欢迎新年到达！

我依然珍惜你的电梯时间，抬起左脚，落下右脚，好奇地东张西望，猛然回头，身后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笑，那是生命本身的童话眨动，很美很美。（梅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