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谈 | 孔明珠：水中仙子素衣裳

编者按：岁，年也；朝，初、始也。古人称农历新年摆放的有吉利祥瑞之意的清雅器物为“岁朝清供”。岁朝以何物为清供，其中有文人品格，有祈福寿考，有由古至今中国人应对生活的诗意。今起请看一组《新年的清供》。

水仙是中国十大名花之一，冬季开花，与梅花、茶花、迎春花并列为“雪中四友”。爱上水仙花，源于父母耳濡目染。自我懂事起，春节家中案头茶几上一定供有几盆开放的水仙花，白花瓣黄花萼，绿衫飘青带，素雅而高洁。我喜欢闻水仙花的香气，吸一口眼睛会自然闭合，那股略带甜味的香气便悠悠上蹿入脑门。

父亲是读书人，书房墙上挂国画卷轴，书法牌匾，闲时爱摆弄花草盆景。每年秋冬，父亲会去花鸟市场选购水仙球茎，球茎长得像洋葱头，根部留有泥土，像开盲盒一样，完全不知道它肚子里含苞几颗，父亲有经验，他选粗壮摸上去硬硬的。水仙球茎先在水里泡一天，再剥去外皮用小刀雕刻，在一层层白色瓣膜中探索，分辨出将来叶子和花苞的走向，扩大它们的间距，腾出生长空间。父亲会两种雕刻法，一种适合养在小而深的水仙盆里，垫上一把鹅卵石，它们会长成笔杆式，开花后显得比较孤傲；另一种是用两三个球团团拼拢，切割掉多余的叶片放入大圆盆，那叫蟹爪式，开花时花仙子们会向中央聚拢，而叶子高低错落看上去相当繁盛。

春夏秋季，父亲读写之余在晒台上莳弄小小的“百草园”，冬季书房里生起炭火炉，专事养水仙。多年积累了经验，会增减日照、水温以及水量来控制水仙花的生长速度，所以，年初几请凌波仙子下凡尽在他老人家掌握之中。

大年初一我穿着花棉袄满屋子寻香，父亲喜欢将盛开的水仙花放在比我人头高的一架钢琴式书橱上，我端了凳子爬上去数水仙花开了几朵，父亲见我喜欢，吩咐我给花盆添些清水。冬日暖阳时，书房里会有一束阳光投射下来，沐浴在阳光下的水仙花毫无戒备，在我的眼中圣洁如洗。6岁那年元旦，父亲为我在水仙花前拍过一张照片，我手握一只苹果，抬头仰望这盆“岁朝清供”，无限崇拜的样子。

四季更替父亲渐渐变老，健康已不敷外出，我大哥同事的父亲宋老伯来看他，聊到水仙两个爱花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宋老伯当即回家捧来他亲手养成含苞待放的水仙花，放在父亲的床头。后来连续三年，每当岁末，宋老伯都会按时送来一盆花苞最多的水仙花宽慰我父亲。

福建漳州是水仙最著名产地，连续很多年岁末，像收贺年卡一样，单位传达室会有福建一家出版社寄赠给我的水仙球茎，不着一字尽见深情。算准日子让水仙花在春节开放，变成那段时间快乐的源泉，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礼物。

水仙品种很多，分水培和土培，洛杉矶女儿家水仙花长在泥土里，花型略大，单瓣，随随便便想开就开，而不专为报春。日本作家涩泽龙彦著《花逍遥》中说北镰仓他家庭院每年都开成群的水仙花，完全不用打理，从12月中旬开到次年3月前。土培的果然不一样，性格做派自然放恣。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水仙花英文名为Narcissus，译为那喀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美男子的名字。传说美少年父母听信占卜者的预言，自出生起就不让他发现自己长得美，直到17岁他偶然在河水的倒影中发现意中人那张精致的脸，不断地求而不得致使美少年投水而亡，化为河边水仙花。此后，心理学家将自恋者称为水仙花型人格。

我不是很理解清清白白水仙花与自恋人格的逻辑关系，两者是怎么搭起来的尚待考证。在我的眼中，水仙花的品格很像我父辈知识分子，纯洁、清贫而孤傲，就如明代文学家李东阳咏赞水仙的诗句所云：“澹墨轻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孔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