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人第一回抽烟,就尝试用鼻管倒吸从唇间喷出的烟雾,很有姿态感。上世纪70年代初,十几岁的白先生,也是这么干的。不过,他头回吸烟就遭告发,谁举报的,至他年近七旬,仍无线索。
那天中午,他把一盒扁壳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拆开,手势很社会地分发给三位同学。那位划亮火柴给大家点烟的同学,手抖得厉害,像在捏草逗引蟋蟀开牙。四人吸了平生第一口烟,都用力过猛,又慌忙要见自己吐烟的样子,在衣橱的镜子前挤成一堆。白先生表演似的将烟雾吸进鼻腔,呛出了泪花。
被班主任长时间撂在五年级办公室的角落里,透过贴着米字防空纸条的窗玻璃,白先生看见天黑了。附近居民煸炒青菜的油香飘来,他肚子里有叽咕两声。老师终于来了,白先生立誓不再碰香烟。
他在回家的路上想,这辈子大概忘不了阿尔巴尼亚了,才吸两口阿烟,悔改这个词就和自己沾边了。
直到很多年后,入住远离家庭的大学宿舍,白先生的裤袋里开始有一包劳动或飞马。总是很快抽光,就把裤袋兜底拉出,掸掉缝隙里的烟丝。1982年从戏剧学院舞美专业毕业,他的先锋油画,已小有名气。后又出国,在海外被归类为少数族裔艺术家,自生自灭。隔三差五会套上蓝卡其田鸡裤,为客户粉刷各类墙体。
白先生居住悉尼,还在上海时,辅导过法语专业一位温州女生素描。今天,温州女生从巴黎来到他身边,带来了哈瓦那产的乌普曼雪茄。旅程累,洗完澡,电吹风还在手上响,她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白先生蹲下,脸对脸看。温州女生的皮肤依旧细腻,眼眶下那几粒雀斑还在,鼻梁很精致很挺拔很自信很贵气。远处有三两声犬吠,提示夜凉。他想亲她,又变成把一条薄毯盖住她裸露的肩臂,搂着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白先生推门走到昏黑的院子中央,第一次品尝由爱他的女人赠送的雪茄。
移民局受理了白夫人以婚姻理由申请居留。面试那天,年轻的女移民官,上下打量了这对富有艺术气质的亚裔新人,好感明显,仅要求他俩补交两封往来巴黎和悉尼之间的书信。
走出移民局,两人搂抱着坐在情人港的户外椅上。夫人对先生说,她来悉尼的第二天,在全球知名的奢侈品卖场维多利亚女王大厦的橱窗里,迷上一款圣罗兰的翠绿色圆形小包。如果做白夫人是第一梦想,拥有那只圣罗兰小包就是她的第四梦想。先生问,为啥跳了两格?夫人说,把买奢侈品放在第二第三,总觉得有点败家,应有更靠谱的内容放在那里。另外,今天不该有种庆贺的方式吗?
海风拂面,白先生收拢了含笑的脸部肌肉。他移居已一年,干过不少计件的活后,似比以往更易肉痛花钱。眼下正好是对开支最忧心的时段。刚缴付了一大笔租用独栋住宅的押金和租金。选住独栋,一为新婚,二可以把双位车库用作画室。他的车仍泊在暴晒之下,好在是辆破旧的小排量车。买下那只圣罗兰小包的钱,可以买下一点五部这样的旧车。
圣罗兰的话题打住了。
第二天,白先生一声不响开始戒烟,这挤不出几个铜板,或许他要以此惩戒自己敛财上的无能,并求得宽待。同一天,白夫人中午出去,下午就在维多利亚女王大厦的一家珠宝门店找到了工作。她愉快地说了这个好消息,但在进家门前,她对着小小的化妆镜,练了两次嘴角上扬的假笑。那家圣罗兰品牌旗舰店,就在她受雇的珠宝店边上。
一晃,白先生戒烟已有五年。
两人都是极努力的人,白家的经济状况已优于悉尼一般家庭。妻子跃升珠宝企业的高管,先生大尺寸画作的订单交货期,已排到两年之后。但是,令人沮丧的状况出现了,两人间的不和睦,和那些离异的同胞类似,琐琐碎碎。都曾试图挽救爱意渐失的局面,最后还是决定分手。在她去北京出任某珠宝机构中国区总监之前,他俩把手续办了。这一刻,他们居然发觉,彼此欣赏的眼光多少又回来了一些。
递交完离婚申请,回到自家后院,两人合作用割草机剪了一遍草。男人在前面推着机器,女人在后面把割下的碎草装袋,十分默契,这是经多年养成的。完毕,青草被割断后汁液的馨香四溢。在一顶户外遮阳伞的阴影里,他俩坐在白色的生铁靠椅上,默默看着亲手打造的这个家园。那年油漆时,她硬是要参与,四把铁椅,每人漆了两把。现在,同款的白色生铁桌面上并无饮料,只有一对甲壳虫在缓缓爬动。十多分钟,无人说话,听得见蜜蜂翅膀发出的声音。女人伸手摘了几朵粉色夹竹桃,向男人扔去,落在他脑袋上,媒婆似的,他并不理会。她笑了一下,也不是透透的笑。
离婚判定书需审核个把月,未到,她先离开了悉尼。分手前同住的这套房子很快有了买家,搬家时,白先生看见五年前她来此地三个月后,他去维多利亚女王大厦,为她买的那只翠绿色小圆包,她并没带走。白先生的脸嗖地红了。
若干月后,白先生回到上海生活。第二次婚姻发生在此后四年。在一家烟草专卖店橱窗里,看见惹眼的哈瓦那雪茄,白先生双眼放光。年轻的第二任妻子,古灵精怪地说,白老伯,你要不怕回到从前,可以试试啊。白先生听完,从自己的臂弯里轻轻拿掉了妻子的手,径直走进店内,买了一盒十五支铝管装的“乌普曼玛瑙”雪茄。嗅闻时,他是闭了眼的。烟味始入,鼻端拿住了醇厚的雪松木味;越过初段,浸润香草的白烟缕缕溢出,在他的舌面留下加勒比风格的辛辣。
那盒乌普曼雪茄并未拆封,销魂的感觉,来自记性的深奥之处。
某个上午,同样从悉尼回来的老兄弟阿生来访,说有客户提议从白先生处拿三幅画,由阿生全权代理参加香港苏富比秋拍。阿生强调,高出起拍价很多倍的成交概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这位客户应该是位温州人吧?白先生问。阿生说,哎,兄弟,这还是谜吗?你管她温州,扬州呢。三幅画拿去,几百万进来,不好吗?白先生从一个考究的藤箱里,拿出那只翠绿色的圆形小包,放在桌面,说,当年,她如果带走了它,今天你说的这件事,就算她是在帮衬我,我也不会有二话。
午后,太阳射进白先生的画室,光线有喷薄感,白先生在嗅闻那盒雪茄。兀然,有墙体的碎屑窸窣落下,那盒“乌普曼”雪茄,被白先生用一根长钉,一榔头钉在画室的白墙上面。(邬峭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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