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 | 气泡是漂在水里的气球

　　水快烧开时，锅里都是气泡，奶奶告诉我，那是水里的气球。

　　那一年我五岁，或者六岁。我只在集镇上看见过一次气球，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好看极了。即使后来我到镇上的学校去读书，看到气球的机会也不多。在我们那个山区集镇上能看到的色彩本来就不多，墙都是灰头土脸的，走在街上的人，无论男女，穿的衣服也都不是灰色的，就是蓝色的，他们的脸色比菜色还难看。偶尔能看到的气球，是唯一的亮色，而且是五颜六色。语文老师教我们这个成语时，举的例子就是气球，我们全班一下子就全都记住了。

　　我对气球的好感和热爱，一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它像一颗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

　　气球却难得一见。但自从奶奶告诉我，气泡是漂在水里的气球，我就能够经常见到它了。

　　气泡和气球，真的很像。气泡也是圆鼓鼓的，胖乎乎的。水刚倒进锅里，并没有气泡。气泡就像是水里的秘密，锅底的柴火烧到一定程度，它就扛不住了，“咕咚咕咚”全“招”了。那么多的气球，那么多的秘密，一下子从锅底漂浮出来，让人目不暇接。

　　奶奶烧水的时候，我就喜欢趴在锅台上，等待着奶奶揭开锅盖，一股热浪喷出来，等热气稍稍飘散，你就能看见锅里的水，正往上翻涌着气球，铺天盖地，这是你在镇上最大的节庆时刻，也看不到的壮观场面。唯一的遗憾是，气球是五颜六色的，水里的气泡却只有白色，显得有点单调。它的数量弥补了色彩的不足，只要锅底的柴火一直在烧，锅里的水就会一直向上放飞气球，永远也放不完。谁能像锅里的水一样慷慨，放飞那么多的气球？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锅台上趴得足够久，你就能看出更多的秘密。水在快要烧开时，水里的气泡是由大变小，而在水烧沸了之后，气泡则是由小变大。这很像镇上那个老是给气球吹气的老头，当他吃饱了饭的时候，吹的气球要大一点，如果他吹的气球比平常的小，那一定是他又饿肚子了。我们也总是饿肚子啊。有一次，我意外地得到了一只瘪的气球，我们三个小孩子轮流鼓起腮帮子吹，也没能将气球吹得比他的大。

　　我一直疑惑，水里的气泡漂浮到水面之后，为什么就不见了？有时候镇上的气球也会被放飞，没有了绳子的束缚，一颗气球就会飞走，几年之后，我们村里的很多年轻人，也是这样一个接一个飞走了。气球飞到了空中，直到我们看不见了。气球最终飞去了哪里，一直是个谜团。从水里升腾起来的那些白色的气球，最后也都不见了。倘若我能给水里的气泡拴一根细绳子，我就能循着绳子找到它们。

　　我妈妈在池塘边洗衣服的时候，我终于在水里看到了彩色的气球。她往衣服上打了肥皂，然后在石板上用力地来回搓，在搓到七七四十九下的时候，奇迹出现了，石板边上的水里，漂浮出了一颗颗小气球，这些气球是带着色彩的，如果正好是个晴天的话，阳光照在那些水泡上，会呈现出五颜六色，像镇上的气球一样好看极了。这些好看的气泡，在水面上漂浮，兴许是为了让我们多看几眼，它并不急于消失。这些好看的气泡，装点了我灰色的童年。

　　妈妈没办法弄到更多的肥皂。很多时候，家里并没有肥皂，她只能用棒槌，一遍遍地在石板上敲打着衣服，打得水花四溅。偶尔也能打出几个水泡。只不过这样的水泡并不太像气球，更像是谁挨打之后，身上长出的小包。我宁愿一个人坐在池塘边，盯住水面发呆，池塘的水底，藏着一个懂我的人，他会时不时地从水底放一个气泡出来，那时候乡下池塘的水，都清澈得跟我们家的米缸差不多，经常能够一眼见到底。我能看见这个气泡，飘悠悠地浮上来，没有细绳子拴住它，它因而是无拘无束的，轻盈曼妙的，它漂啊漂啊，漂到水面，用家乡的土话跟我打声招呼，这才消失不见。

　　我在家乡所有的水里都看见过气泡，它们是无数个气球，陪伴着我的童年——那些渐渐远去的时光里。若干年之后，我坐在宽敞的办公室，撮了一把龙井新茶在杯里，开水灌进去的时候，我看见一颗气泡系在某片茶尖上，它就像从这个春天深处飞来的一个白色气球，它就悬在那儿，不飘走，也不消失，足足三四秒钟，足够我从容地从它穿越回我的童年。（孙道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