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平：一本没有寄出的书

看着那份一直搁在书柜上封好了的快递，我泪眼蒙眬。

袁鹰先生离世后，我心里总有一件事情放不下，那就是有一本他想看的书我却一直没有寄出。

2019年12月17日，我去北京看望时年95岁的袁先生时，给他带上了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刚刚出版的《石库门里的红色秘密》。袁先生早年在上海读完中学和大学，并加入中共地下组织，还在上海开始了他的新闻和文学生涯，1947年，他担任《联合晚报》副刊编辑和《新民报》特约记者，20世纪50年代初，从《解放日报》调往《人民日报》，所以他对上海有着深厚的感情。《石库门里的红色秘密》是由上海市作家协会编辑的，里面写了七十八处上海红色革命遗址的故事。袁先生很兴奋，立刻戴上老花眼镜看了起来，他将整个目录读了一遍，还用食指一一点着，生怕跳漏。

这本书里收录了我写的《〈新少年报〉社里的“咪咪姐姐”》一文。《新少年报》是地下党组织于1946年2月16日创办的面向中小学生的报纸，旨在对少年儿童传授科学知识，揭露当政者的腐败统治，培养少年儿童关心国家大事、团结友爱的美好情操，同时秘密筹组地下少先队。报社设在西门路（今自忠路）355号的那幢两层砖木结构的石库门房子内。这份报纸有一个很火爆的栏目“咪咪信箱”，专门回答小读者生活、学习中的各种疑难问题，深受小读者欢迎，而袁先生的夫人吴芸红正是这个栏目的编辑，小读者亲切地称她为“咪咪姐姐”。儿童文学作家章大鸿曾告诉我，当年他和李森富等许多穷苦孩子都一直盼着能见到这位“咪咪姐姐”，后来不但如愿以偿，还成了报社的小通讯员和小发行员，“咪咪姐姐”不仅资助他们上学，教他们怎么写稿，还引导他们走上了革命道路，成了第一批地下少先队队员。袁先生从目录页找到这篇文章后，用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他家的大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翻动书页的声音。袁先生对我说，你给了我一份我最想要的礼物，这本书太好了，让我一下子又回到了上海，回到了过去那些难忘的岁月。

我告诉袁先生，如今自忠路355号已被正式列入上海市红色资源名录。我说，如果吴芸红老师九泉有知，那她一定会很高兴的。袁先生不断地点头，连声说好。我还告诉袁先生，《石库门里的红色秘密》是“红色足迹”系列的第一辑，接下去还会继续出版，涵盖中共建设、武装斗争、思想文化运动、工农运动、妇女运动、学生运动、隐蔽战线斗争等各个领域，大概会有两三百个关于红色革命遗址的故事，从而使人们深入了解上海这座城市的光荣与传奇。袁先生当即对我提出一个请求，一定要把每一辑“红色足迹”都给到他，他说他会从中勾起自己对上海的更多记忆，我立刻答应了他。

2020年10月，我拿到第二辑《暗夜里的星星之火》后，马上快递给了袁先生。半个多月后，我打电话给他，询问他收到没有，他告知我已经收到，我说那么厚的书呢，慢慢看便是了。一晃又是一年。2021年12月，第三辑《黎明前的胜利曙光》出版了，由于我拿到书时已近2022年春节，因此想作为新年礼物给到他。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一个档案袋里，在封口处将白线扣住两个带有金属圈的圆环，然后，再装入珠光膜气泡袋，用宽宽的胶带封住，这样在快递途中就不易把书摔坏了。我先打了电话，袁先生家的保姆说他正在休息。过了一阵，我再打电话，回答说他住院了。我想那就等袁先生出院后再寄吧。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太放心地询问了北京的一位与袁先生熟识的编辑朋友，他迟疑了一会说，不用寄了吧。我追问原因。他说袁先生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他已看不了书了。我心里很是沉重，但我不想拆开那个快递袋，我想袁先生会康复的，就像几年前他把股骨都摔断了，可最终还是站立了起来。

我等待着袁先生出院回家的消息，不料却等来了他在2023年9月1日离世的噩耗。看着那份一直搁在书柜上封好了的快递，我泪眼蒙眬。后来，我还是拆了开来，抽出了那本没有寄出的书。翻到目录页，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袁先生说，我读给您听吧。事实上，那天，我和袁先生一起看《〈新少年报〉社里的“咪咪姐姐”》时，最后一段就是我读给他听的：“在《新少年报》社旧址，我的耳旁仿佛响起1948年12月2日第100期《新少年报》在被迫停刊之际刊登的告别信《暂别了，朋友》以及编辑们写给小通讯员们的信：我们不要为离别而悲伤，相信黑暗一定会过去，光明是属于大家的。”（简平）